他在一个只够恰好容纳自己的狭窄空间中醒来，仅仅高到抬起头不会撞到什么硬东西。没有光，唯一的声音就是他自己的呼吸，感觉墙壁挤压着自己的肩膀，手臂和身体。其质地粗糙，像沥青覆盖的木头。但，味道，几乎没有。
“一口棺材，”柯林德听到自己说。他的低语在狭窄空间与压迫的黑暗中声音很大。“我躺在给死人做的盒子里，等死……多么令人愉悦的想法。”
时间过去，开始以分钟计，之后是小时，之后是比那更长的时间。他放任的睡着，但因被约束肌肉发出的痛苦尖叫醒来。接下来是口渴。开始是舌头上发干，然后如一股传遍全身的火焰，直到如鼓点般震颤着穿过他的头颅和皮肤。清醒和迷离开始融合。霓虹灯般的幻觉打破了黑暗。粉色和骇人绿色的脸跑过橘黄色头颅。说话声和笑声以及哭泣在他脑袋里咯咯作响。时间线开始消褪。饥饿加入口渴时，肌肉和身体内的疼痛互相震颤并融合。他不确定自己是否哭出来了。那沉默的恳求声，是他的，还是其他什么的，还是梦中的哭泣声，他无法分辨。
当墙壁和盖子离开，光如实体般击中了他。他蜷曲，试图扭动着躲避那光辉。他能听到自己的喘息。世界是模糊的，他的眼睛黏糊糊的闭着。他试图移动四肢，站起来，发现自己的身体只能颤抖。
“把他扶起来，”传来一个平缓的声音。柯林德感觉手抬着自己，强壮但并不温和。光和影子在他周围移动。试图说话时他发现自己的嘴大张着。“把他放下，”同样的声音说，他感觉到背部碰到寒冷石头时的那股冲击力。“给他视觉。”手握住他的脸，拉开了他的眼皮。水溅到眼睛里。其寒意让他喘息，然后他扭动，试图把嘴放到掉落的液体下。水滴击中嘴唇，在冰冷的赐福中爆炸。手稳住他的头。其他人擦抹他的眼睛。
他能看见了。他在一间黑色房间的高台上。暗淡的光球挂在屋顶下没多远的地方。穿破布补丁袍子的人站在他周围，面无表情的盯着他。他们看起来什么人都不像，平和，皮肤平滑，没有标记，既不丑陋也不美丽。
他意识到自己在控制不住的颤抖。
“这就是生活，”穿袍子的人之一说，“饥饿，颤抖，绝望，披着灰色淹没于不幸。那就是你的生命。那就是在这宇宙中呼吸的所有人的生命。”
柯林德试图在自己的干舌头上酝酿一个词。
“你已知晓我说的是真的，”另一个神甫说。“你一生都知道那是真的。在灰色的皮囊中你知道，享乐尽头等待着的除了空虚别无其他。一日复一日，了无生趣，耗尽了生活的火花，被榨取到迷雾之中。”
柯林德只能颤抖。
“但每件事……”第三个声音说。“每件事都包含着愉悦的火花……”面无表情环绕着的人之一拿着一只石壶上前。他们中另一个抬起了他的头，之前粗暴的动作，现在变得柔和。水从壶颈里滑出进入他的嘴。是冷的，尝起来有沼泽花朵的味道，但翻入舌头瞬间就让他喜悦。单纯，完美的喜悦。
他们让他喝到罐子空了。柔和的手把他的头放低回去，而现在他的头与石头之间有了一个折叠布料的小枕头。
“干渴到水分……”
“干枯到浸透……”
“寒冷中温暖……”
“炎热中凉爽……”
“维持着那循环……”
“在一个地方受到的折磨变成了另一个地方的救助，变成了欣喜……”
“腐烂变成了玫瑰的根……”
“承受所有快乐的根基。”
神甫们说话时，柯林德感觉温度从他躺着的石头上升起。一只伸下来的手巧妙的打开他的嘴。他咬他们放在自己舌头上的水果时尝出苦味，但汁液的味道，他吞咽的质地，是美妙的。
“简单的东西，”第一个声音说。
“水……”
“折叠的布料和半熟的浆果……”
“安慰而非伤害的手……”
“哦，惊奇……”
“惊奇！”
“但瞬间奇妙感消散……”
“口渴随之消失，对凉爽的愉悦逐其离开。”
“饥饿被安抚而浆果的味道只是苦涩。”
“有了足够的舒适，良善手中的还有何价值？”
柯林德观察着的同时，穿破布袍子的人后退并面向远方。
“你受苦，是因为即使在生活的灰色皮肤下，你也无法再发现等待着的惊奇，”有人有担忧的声音说。“你希望自己的灵魂被治愈吗？你希望再次感觉到快乐吗？”
柯林德舔了舔他刚刚湿润的嘴唇。他还能尝到强烈的水果味道。
“是的，”柯林德说。
“那再看一次你认知的世界。”
柯林德抬头的同时环绕的神甫们转身面对他，而转身时他看到他们的衣服不再是破布，而是缝着金银铜线的丝绸和天鹅绒。它们在他的眼中闪耀，而这情景屏住了他齿间的呼吸。他们的脸在笑，而且，他们的眼睛因笑容而明亮。房间似乎昏暗，而现在他能看到黑色的墙壁上有门。
“我们要展示给你，”神甫们说。
他们给了他一件新皮肤。他们这样称衣服——一层灰色外壳下的皮肤。它的样式短小，蓝色的布料，袖子是完美的猩红色，扣子金色。它非常合身，如周围空气中的低语般贴着他。
做完这件事他们带他穿过神庙。那不是一个地点，而是蜿蜒而出穿过，围绕以及位于城市下方的通道组成的迷宫。有些通道是黑暗和无光的，其他的光几乎令人盲目。某些地板上有割破他脚的玻璃，其他的覆盖着柔软到感觉起来像走过温暖迷雾的毛皮。神甫们带着他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有时说话，有时沉默，有时欢笑，有一次哭泣。
他睡在拥其入梦的床中，一次悬挂在空中，一次在血温的池水中。他吃过因污物而呛到的食物，以及从未享用过的精致大餐。没有一次是相同的，每次无不有一种每时每刻如线上的鱼一般被牵扯的感觉。时间失去意义而他觉得自己像片落叶，被流水接住并传送。他必须向自己承认这并没有让人不快。没有相同的东西，从小到大每次经历都有一个特别的内核。
有其他人。有时只有一个。有时很多，颜色旋转的庞大厅堂，大笑和睁得更大的眼睛。恳求者，他们这样称呼自己。大部分人他从未见过两次。他们吃喝抽，并带着喜悦嚎叫。没人提到他们以前是什么样的，或者神甫们如何找到他们。很多恳求者提到十诫，那个用话语可以打开你的灵魂并让其重生的人。大部分似乎渴望着那一步，而且都不知道为什么。顺其自然，他说不清有多久。每一刻结束来到下一刻，他等待着。
然后，他从一个火焰在水面上舞蹈的迷幻剂梦境中醒来时，一个神甫前来将他带入一扇敞开的门。
他迈步走入。
后面的空间宽敞，墙面有弧度，有一个低矮的穹顶。墙面是白灰色的赤裸石膏。地板上散落着家具的形状，挂着同样颜色的布料。在他掺和的所有那些大杂烩之后，这房间感觉起来像是天空中的太阳被关闭了。
一个人坐在房间中央的粗糙木桌子旁。他穿着袍子上的补丁是菱形的，一个叠着一个，每一个都对照和填补着另一个，让它看起来像是变换的阳光穿过彩色玻璃的窗格。他有一张大脸而面无表情，他的眼睛非常黑。
门在柯林德身后关闭。那个黑色眼睛的人不眨眼的观察着他。柯林德走进房间里，感觉一股凉气滑过裸露的皮肤。他能闻到潮气和沼泽水的味道。他环视四周，谨慎的，小心的。
“你饱尝了吗？”那个人问。“你看见了吗？”
“这是什么？”还在看着皱纹，柯林德问。
“这是另一个选择的时刻，柯林德.冯.卡斯特兰，”十诫说。“进来坐下。”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并未向前移动，柯林德问。“我从来未告诉过你们我的名字？”
“某些人听到并保守了所有的秘密，即使那些秘密只在我们心的牢笼中说过。我是十诫，‘真理的代言人’。过来，坐下。”
柯林德感觉听过最后几个词，然后坐在黑眼男人桌对面的椅子上。
“我们已经向你展示了你可以获得的，”十诫说，“但你依然空虚，柯林德.冯.卡斯特兰，依然未治愈。这我知道。我们摆在你面前的无法填满你体内的空洞。我们可以给你你从未拥有的，但你必须选择。”
“我不喜欢选择，”柯林德说。
那人轻轻摇了摇头。
“不，”十诫说。“你不喜欢没有选择。”
“再一次，看来你们都掌握很多信息。”
“你用幽默和蔑视作为面具，柯林德.冯.卡斯特兰，但这里不会有面具。”
“我不知道，我在这里看到过一些，我能肯定。”
“又一次用轻蔑作为盾牌和外衣，但你在害怕，害怕到如果你让自己恐惧的东西离开关闭它的盒子，那样的话，你会哭泣。”
“我到这是因为你说可以治愈我。”
“不，你来是因为奴役你的审判官要求你这么做。”
柯林德从椅子上站起来。十诫的眼睛如黑珍珠一般，脸色苍白表情只有一丝笑容。
“但你希望再次完整，柯林德.冯.卡斯特兰，而我们可以治愈你。”那人笑道。“坐下。”
柯林德坐下。
“你被命令找到我们，渗透我们，打开通道然后让我们向你主人的匕首敞开，”十诫说。“就像没有面具，这里也没有秘密。没人会找到你，没为你而来。你所处的地方并非监牢，没有邀请无人能加入咱们。”
“是真的吗？”柯林德说，强迫自己的嘴唇弯曲。
“是的，”十诫说。“你主人将你派到这里，是因为他知道空洞的灵魂让你成为他完成任务所需的理想对象。但你到这里的真正原因是我们带你过来。我们了解你。我们想解放你。”
“我认为你误解了，”柯林德说。
“但我们没有，”十诫说。“我们知道你所希望的以及在你体内呼吸的影子。让我为你展示，让我为你说出……”
“我不——”
“那个男孩一文不值，”一个声音说，残酷，冰冷。要说的话消失在柯林德的喉咙里。十诫的嘴大张着，可以看见舌头和牙齿但声音从里面回荡而出时并未移动。“他是家族的负担，”他父亲的声音说，回响着仿佛来自几十年前他把脸贴在其上门的另一侧。“他缺少骨气。他缺少控制。他软弱。他在狩猎中啜泣，你听说了吗？脸上沾了一点血他就跑着去喊自己的保姆。在森尾和他所有的孩子面前，你敢相信吗。他们都笑喷了。”
“是的，”她母亲的声音说，紧张，受控制。“但咱们不能单纯的把朽木砍掉。”
“可惜他显然身体健康。从来没想过那么期盼虚弱和迅速致死的热病。”
停顿，他父亲移动的声音，以及他母亲丝绸移动的咝咝声。
“也许有其他的解决办法。”
“比如？”
“他也许可以被教训，”他母亲的声音说，清晰而精准。“造就……”
“教训？你想他的辅导老师们有多少种才能。”
“我说的不是教育。我说的是教训——给他上课。”
“比如？”
“他有喜欢的职员和仆人？”
“他有，”他父亲的声音说，“他的保姆们，北翼主管，图书馆长，其他一些。”
“他们要被开除。要命令所有代替者不能和他说话。如果他和任何人形成软弱的关系，立刻开除他们。”
“你觉得这会奏效？”
“作为开始。他还养着那只跟着他在宅子里到处走的独眼猫吗？”
“我觉得是。”
“把它弄走并结果。说够柯林德了。如果再说他咱们气都不够用了。下一项。维奥拉——她的教育和主要训练进展顺利……”
来自十诫嘴里的声音停止。那人舔了舔他的嘴唇。他的舌头是蓝色的。
“泪水流过了你的脸颊，”那个人说。“他们给了你曾是你伙伴动物的头颅，而你不得不把它放在床上视线内的地方。它留在那直到你双亲去世。你拿走它和他们的骨灰一起下葬。”
柯林德感觉到双手的疼痛，低头看去。它们紧扣着，关节上可以看到血。
“每个好宠物都值得被关爱，”他说，耸了耸肩。
十诫笑了，然后他的头向后倾斜，扬起下巴让自己的嘴再次张开。
“没有那么糟糕，小弟，”另一个声音说，女性的，几乎像是他母亲的，几乎像是他自己的——克里斯汀娜，他的姐姐，长子，他本不会拥有一切的继承人。
“帝国海军……从咱们得到那个狗屎租约开始每个多余家族渣滓的监牢，”他自己的声音说，更年轻，年轻得多但还是他自己的。“你得到一艘船，很多艘实际上，你也不用花好几年时间被发霉的训练小艇羞辱。”
“相信我——被指定为继承人并非你希望的任何东西。”
“不是？”他的声音问。
“不。”一阵沉默在挂着灰布的大厅中扩散，然后他长姐的声音再次传来。“听着，试着别惹恼母亲和父亲，好吗。”
“惹恼？我都不知道怎么才能。”
“我认真的，柯林德。这个家族，它……”
“我知道，”他的声音说，突然没了情绪。
“我知道你会，小弟，”她的声音说。“这就是我为什么说要小心。以后只会更糟糕，不是更好。”
十诫闭上了他的嘴。他嘴唇上有血滴。他用舌尖将她们舔走。
“克里斯汀娜，”他说。“你的长姐，她发生了什么？”
“你知道，”柯林德说。“如果你头颅里的声音耳语了那么多，你和我一样知道剩下的，而我有实际在那里的优势。”
“我知道，”十诫说。“我听到了你心中所有的秘密。听……”
“冯.卡斯特兰公爵夫人现在可以见你了，”卡拉斯的声音说，而关于大管家的记忆如桌子上摊平般一张皱纸在柯林德脑海中展开。他看到通往自己母亲私人办公室的门。他走进，穿过门并进入一间挂着骄傲面容画像的房间，走过地毯时严厉的目光观察着他。她站在作为自己桌子的宽黒木之后，层层满是数据的全息投影悬在她周围的空中。她的目光在每个屏幕间移动，但没有看他。他在桌子前停步。她还是没有动。他从夹克的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银盒子，拿出一只烟，点上并开始吸。
“糟糕透顶，”来自十诫喉咙，她母亲的声音说。他吸着。长缕烟飘过全息光。
“我真心觉得你看起来很好，”一个曾是他的声音说。
她关闭了全息光，观察他，她尖下巴，面容美丽，皮肤太过紧绷，燧石般的眼睛。
“你在巴卡海军学校的任命书已经下来了，”他母亲的声音说。
“我听说了。我肯定他们已经等不及了。”
“你要在五小时内开始到那里的旅程。”
“似乎有点赶，你不这么认为吗？毕竟，不是大部分欢乐都会因推迟而更受期待吗？”
“你是这家庭的一员——你明白的。”
“我是吗？得到确认真好。你介意写下来吗，冯.卡斯特兰公爵夫人？”
“你不能让我们蒙羞，”现在她的声音低沉，危险。“你不能让这个家族蒙羞。你不能让我蒙羞。”
他耸了耸肩，他记得，这个姿势是从不会招致惩罚的动作中多年小心挑选的产物。
有过很多惩罚，他的教训，有些是明显的，大部分是不明显的。越不明显越糟糕。成长过程中，残忍是他从醒来到入睡舞过的地平线。
“让我想想，”他说。
然后，她移动得比他想的要快，他母亲绕过桌子来到他面前，双目发亮，面容冷峻。
“我了解你，”她的声音嘶嘶的说，她的脸离得如此之近，他几乎可以闻到她呼吸中延寿药剂的肉桂味道。他一直比她高，之后，更高并因长出肌肉而更强壮，一个男人而非男孩。但是，他畏缩了。“虽然我希望没有，我了解你，男孩。你呼吸的空气是我的。你血管里的血是我的。你皮肤下的头骨是我制造的。你的话是我给你的。而我知道你身上的这一切都在腐烂，我们这一脉产生的渣滓。随你怎么虚张声势和大笑，但永远别忘了我手心里掌握着你为数不多的幸福。”
然后她从他嘴里拿走燃烧着的烟，放进自己嘴里，吸得末端红灼。
“把你的手给我，”她的声音说。
“不……”一个不再强壮和虚张声势，但渺小，颤抖的声音说。
“你的。手。”
他把自己的手伸向她。
在灰白色的房间里面对着那个黑色眼睛的男人，柯林德感觉自己的手指握紧了椅子的木扶手。
“双亲被杀时你感到痛苦吗？”十诫问。
“我的泪水都能填满大洋了。”
“你喝的都快昏迷了。”
“他们会希望我这样做的，”他笑着说。
十诫沉默了片刻然后嘴唇开始移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