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楚极北,是山谷中间的拒北城。
两边的山经过工匠修饰,几乎是呈九十度垂直,无法攀登。
于是,这么一座城,成了真正意义上的“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拒北城外,就是曾经玛歌族游牧的地方。
虽然玛歌族曾过的是亦牧亦匪的日子,却也没缺心眼到挑衅一个大国。因此,在城外还是一片大草原时,还时常有着玛歌族人带着牛羊肉、奶酪等货物来跟拒北城内的守军做生意,换些衣物,乃至于生铁。
但是,草原变成雪原后,玛歌族人也渐渐销声匿迹了。
不仅对玛歌族有影响,拒北城也受到波及。气候愈发恶劣,一年四季都看不到太阳;于是,拒北城的条件也越发恶劣。如今,“拒北城”已经很少被人提起;大楚人说起最北方的城市,一般都称之为“牢城”。
最开始,发配拒北城充军的犯人,嘴里会衔枚。并非担心其交流,而是此前路上曾有犯人咬舌自尽的先例。但是后来,遂发现这个办法不行。犯人到了拒北城,依旧能够自杀。于是,国君钟无道特别针对拒北城颁布了一条律令:拒北城服役的兵士若是自杀,则株连九族。在此等大刑的威慑下,罪兵自杀的势头才压了下去。
而正常在拒北城服役的兵士,俸禄是其他地方的两倍。且即使不杀敌也能根据服役时间计算战功。绕是如此,也少有士兵愿意去服役。
这章针对拒北城水了那么多字,要讲的故事却并没有发生在拒北城。
拒北城外,曾经的玛歌草原。
茫茫大雪中有着一个装饰华美的毡毛帐篷,四周零散地分布着一些小帐篷。
毡毛帐篷内点着一个火盆,因此与外面寒风呼啸的情状形成对比。
然而,火盆再温暖,救不回席上躺着之人的体温。
席上躺着一个五十多岁的汉子。风霜与风雪交杂在他脸上刻下痕迹,使其看上去竟有六十多岁的样子。
汉子身上披着一件装饰作用大于保暖作用的鹰翎披风,此刻正面色红润,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旁边有着一个戴着头骨头盔的老妪。她披着的长袍也是由禽类羽毛缀饰,看上去像是乌鸦的羽毛。
忽然,汉子一把抓住老妪鸡爪般的手。
汉子一副命不久矣的样子,眼睛却是明亮无比。他费劲地开口,用玛歌族语询问老妪:“恩雅婆婆,我没救的啦。对吗?”
老妪看着床上的汉子,眼中满是慈祥:“鹰主,死亡并不可怕。长眠,只是布日古德的召唤。”
鹰主哈哈大笑几声,却又忽地咳嗽起来。他缓缓地侧过身,目光涣散:“我害怕的从来就不是死亡。我怕……”说到这里,鹰主的声音低沉下去,仿佛喃喃自语一般。恩雅婆婆没有管他,自顾自地从袍子里扯出一个狼牙吊坠,双手握住狼牙,如同祈祷一般。
又过了不知多久,鹰主浑浊的眼中又开始散发神采。他撑起身,向恩雅婆婆叫道:“恩雅婆婆!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恩雅婆婆走过去,俯视着鹰主,点了点头。
鹰主挣扎着把自己身上的鹰翎披风解下来,交给恩雅婆婆:“不要,不要把下一任鹰主交给阿依尔。让她去过平静的生活。”
恩雅婆婆低头看着自己手上的鹰翎披风,再次点了点头。
见恩雅婆婆点头,鹰主突然像脊髓被抽去了一般,重重地砸到席子上,安详地闭上了眼。他的容貌平和,就像是睡着了一般。
恩雅婆婆叹了一口气,把手上的鹰翎披风覆在鹰主身上,转身走出帐篷。她深吸一口气,忽地发出尖锐刺耳的惨啸声。即使在北风呼啸之中,依旧传播出去极远。
周围帐篷里的玛歌族人听了,纷纷心头一颤。
恩雅婆婆,玛歌族的萨满,巫医。相当于大楚制度中“相”的存在。同时,每一任萨满在族内发生重大事故之时,都会以一声惨啸来警示族人,加之其服装上饰有乌鸦羽毛,因此玛歌族人还称之为告死鸦。
在这寒风呼啸之中,唯一的重大事故,众人心知肚明。
啸毕,恩雅婆婆转头看向一旁约莫只有十七岁的少女。
少女银发赤瞳,俏丽的小脸在帐篷外被寒风刮得通红。此刻,少女脸上无悲无喜,看不出什么情绪。
恩雅婆婆再次长叹一声,走过去把少女搂入怀中。少女也没有拒绝,静静地被恩雅婆婆搂着,如同在慈祥的奶奶的怀中一般。
良久,少女轻轻挣开恩雅婆婆的怀抱,转身准备向帐篷里走去。恩雅婆婆拉住少女,声音沙哑:“阿依尔,鹰主遗命,下一任鹰主不是你。”
阿依尔猛地转头看向恩雅婆婆,眼中满是不敢置信。但是只过了一会儿,她的赤眸里便充满着坚定:“我是鹰主的女儿,我的身上流着鹰神布日古德的血。鹰主死去,只有我才有资格统率玛歌族。恩雅婆婆,我是天选,也是唯一。”说着,她挣开恩雅婆婆的手,径直走进帐篷。
恩雅婆婆失神了。在阿依尔说出自己的决心时,她看到了阿依尔的气。萨满能够看出所有玛歌族人的气。骁勇的战士是黄色的狼形,卑鄙的叛徒是蓝色的鼠形。鹰主,则是粉色的鹰形。可是刚才一瞬间,阿依尔身后喷涌出的气,居然是亮红色的鹰形。
这是记载中,曾经带领玛歌族统一整片大陆的鹰主孛儿斤才有的,亮红色鹰形。
所以恩雅婆婆失神了,或者说恩雅婆婆的潜意识放弃了阻止阿依尔。
“难米升,原谅我的失信,原谅我的私心。你的女儿,可是一个了不得的人物。玛歌族势微,我们需要一个英雄。”恩雅婆婆握住狼牙喃喃自语,抬头望着天,眼中闪烁着神圣的光。
…………
恩雅婆婆走进帐篷时,阿依尔已经穿上了鹰翎披风。看上去既英气,又不失美丽。她朝恩雅婆婆点点头,跟着恩雅婆婆一起走出帐篷,面对等候多时的玛歌族人。
对于阿依尔当鹰主这件事,是没有异议的。并不会因为阿依尔是女的,就有族人出现不服管教的情况。玛歌族一向如此,鹰主一脉相承,历史上也不乏大有作为的女鹰主。
阿依尔面对众多族人,并不露怯。她清了清嗓子,直接开口:“我的同胞们。我的父亲已经响应了布日古德的召唤。而我,如你们所见,便是这一任的鹰主。”
下面的人没什么反应。毕竟不是什么商业演讲,他们不用叫好鼓掌。
阿依尔也不气馁。她抽出腰间的小刀,继续说道:“自朱勒加什降祸以来,草原不再长出牧草。我们的同胞们流离失所,过着过街老鼠一样的生活。我,阿依尔,在此以鹰主的名义起誓:只要我还活着,就一定会为所有玛歌族人开辟出一个水草丰美的乐园。”
这话一出,下面的人有些动容了。并不是因为阿依尔要为他们寻找新的家园,而是阿依尔居然敢以鹰主的名义起誓。
要是没有达成誓言,这支血脉便不会再受到布日古德的眷顾;萨满便能清晰地看见,立誓人背后鹰形气的消散。
此后,这支血脉便会被逐出玛歌族。
恩雅婆婆也没有想到,虽然阿依尔的气是亮红色的鹰形,但阿依尔居然如此乱来,继主连一天都没有就敢以鹰主的命令起誓。她微微上前扯了扯阿依尔的袖子,阿依尔侧头微微点了下脑袋,示意自己知道分寸。
不待骚乱平息,阿依尔又开口了:“我们的同胞们四散各地,早已遗忘了团结为何物。而需要达成事业,光靠我们这一点人是不行的。所以,”阿依尔说着,从自己的脖子上扯出一个狼牙坠子。这个坠子一看就不是凡物。它的边缘如同水晶一般剔透,在这幽暗的环境中还闪着晶莹的光。
但阿依尔一刀就把这颗狼牙削成两半。
恩雅婆婆眼睛一缩,底下的人一片哗然。
恩雅婆婆握着吊坠的手松开,发现自己那颗狼牙果然已经碎了。
阿依尔削断的,是一颗银月狼王的牙。
银月狼,是玛歌族人驯服的大型狼,可以用作坐骑。这也促成了玛歌族极具特色的骑兵——拜月狼骑。由于月光下银月狼的力量、速度都会有所增加,所以银月狼骑兵大多信奉月神,“拜月狼骑”这个名称也由此而来。
每个玛歌族人都会有一个银月狼牙的吊坠,而鹰主更是有着银月狼王的吊坠。
这些牙之间相互有着某种联系,若是狼王的牙碎了,其余牙便会一并碎掉。
于是,当吊坠碎裂之时,便是快要灭族之日。所有玛歌族人必须赶到他们曾经的圣都——呼汗特,准备决一死战。这是玛歌族约定俗成的规矩。
阿依尔刚继任鹰主,就向全族人发送了灭族通知?!
太乱来了!恩雅婆婆这么想着,走上前去,拉着阿依尔的手:“阿依尔!你为什么要削断那颗狼王牙?”
阿依尔转头看着恩雅婆婆,带着稚气的眼中居然有些许沧桑:“除了这个办法,还有别的法子能把几乎散到整个大陆的玛歌族集结起来吗?”
“这……”恩雅婆婆一时语塞,“可是……”
阿依尔打断了她:“恩雅婆婆,难道现在这个样子还不像灭族吗?”她挥手指了一下下面的玛歌族人,大约有一百多个人:“这是始终跟着我们的族人,这也是我们唯一联系得到的族人。万多个族人沦落到这个地步,这可是真正的百不存一!”
说到这里,阿依尔激动起来:“要是就这么苟延残喘着,玛歌族还能存在多久?十年?二十年?不,我要对所有族人负责。”说到这里,阿依尔目光变得冷冽:“不振翅一飞,在所有畜牲心中留下阴影,就会在巢中腐烂,成为蛇的食物。”
恩雅婆婆无言以对。岁月抹去了恩雅婆婆的锋锐,让她变得畏葸。其追求,也渐渐变成了活着。但是阿依尔,她要活着。但不止是活着。
阿依尔回眸南望,那是拒北城的方向。
恩雅婆婆注意到,阿依尔的眼中,除了狂热,还噙着泪花。
恩雅婆婆心下了然,回头看了一眼毡毛帐篷。
那里,上一任鹰主,阿依尔的父亲,他的尸体还躺在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