统州道上，入眼一片生意盎然。
虽已深秋，但统州气候温暖，植被长青，一点也没有枯黄破败的景象。
而在这明朗之中，却有一张比隆冬雪夜里绝壁上的枯草都要哭丧的脸，还在喋喋不休地烦着在他身前不远处的人：“昀哥，咱们真要去章朔吗？不去好不好？”“昀哥，那里真的可能有危险的！”“昀哥你再考虑一下吧！”……
直到再也忍受不了的高昀放缓马速然后一巴掌捂住了他的嘴：“你闭嘴！这是去你们祖地，回你家！怎么搞得跟个见长辈的小媳妇一样，我的太子殿下？”
没错，这个一路丧脸唠叨的人就是嬴疑，因政变而被迫出逃的大秦前太子，当然这个“前”字他和高昀都是不承认的。
自从高昀决定不回羽州而是北上嬴疑所属终云氏的祖地之后，嬴疑就一直是这个样子。虽然他承认高昀说的很有道理，也知道西去羽州的路上肯定危机重重，但他就是对北上终云氏心存抗拒，即使那里是他的老家，他的祖地。
嘴上说的原因，一个是他从没回过祖地，祖地的人都不认识他。一个是篡位的嬴爽肯定在祖地布着天罗地网，祖地的人一看到他就会抓他献给嬴爽邀功的。
都不认识你为什么一见面就要抓你，高昀已经不想理他了。
真正的原因只有嬴疑的内心知道，那就是北上终云氏不在他原本的计划之中。这种事情脱离了自己的掌控的感觉，令嬴疑十分不安。
他原本的计划是，来到风魂氏见到好友高昀之后，借助风魂氏在秦国乃至整个人境的庞大影响力（风魂氏是天下风元至尊），以及自己所占的大义名分，提兵杀上昌都，推翻伪帝嬴爽和逆臣山郁，然后自己成功复仇，践祚大位。
但这个计划刚问世就接连被无情的现实打破。
先是高昀不在风魂氏内，紧接着越吉企图抓住他送给嬴爽。逃出来后在亲卫的舍命下好容易摆脱追兵，在荒原找到高昀，又被突如其来的沙匪围攻。高昀解围脱身之后，本想着这下总算能随高昀东去了，即使风州去不了，也可以去羽州啊。谁曾想，临出发前高昀又突然决定北上章朔了。
和高昀不一样，从小安逸长大顺风顺水的嬴疑极其讨厌变化，因为变化就意味着突然的变故，意味着事情脱离了他的掌控。
而高昀因为少年时的屈辱苦难生活，虽然养成了唯唯诺诺内向胆怯的性格，但他的内心潜意识里始终渴望着改变，渴望着摆脱身处的苦难。
这也是高昀在魂老附身后和魂老一拍即合的缘故：按照魂老的说法，他只是一个没有实体的“系统”，只能居于附身之人的意识中提供协助，身体的主导权还是高昀的。假如他的建议高昀死活不同意，那魂老也没有什么办法。
顺便这也是高昀至今还是童子身的原因。尽管老流氓魂老屡次蛊惑他说某种事情有多舒服，但高昀只要一想到自己在辛勤干活时还有一个笑眯眯地魂老在自己意识里，一种被NTR的感觉就油然而生。所以高昀每一次都无比坚定地拒绝了魂老的淫笑。
话说回来，尽管嬴疑很抗拒北上，但是他也清楚地知道现在主导权不在他的手里，所以他也只能在高昀耳边不断尝试着劝说高昀改变主意。
好在，某种意义上说，高昀现在的处境和嬴疑一样，都是有逆臣夺位。所以高昀肯定是和自己在一条船上的，这一点嬴疑很放心，再怎么说，高昀不会拿自己的氏主之位开玩笑。
在高昀的“铁掌威逼”之下，嬴疑不情愿地停止了碎碎念后，一行人的耳根子总算是清静了，就连驰道的空间传送速度都仿佛快了好多，很快，远处终云氏连绵的楼阁就飞进了众人眼中。
终云氏的祖地和别的氏族不大一样。别的氏族祖地都是务求至简，比如风魂氏在风原郡的祖地，各栋建筑外观上都是方方正正，而且外墙全部都刷成了银灰色，整个祖地一眼望去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和颜色。
而终云氏，作为名义上统治整个秦国的皇室氏族，它的祖地营造可以说是冠绝西境。
还没下驰道，众人就已经能看到层层叠叠的飞檐斗拱在灿烂的阳光下一片金黄。屋脊上群龙腾起，睁开了庄严的眼睛，一丝不苟地向着缓步拾级而上的朝阳参拜。
经过了彻夜未休的奔驰，一行人在第二天的朝阳升起时，终于来到了目的地。
秦有俗谚说：“眼前近，足下长”，就是说在赶路时，看着目的地很近很近，实则真走起来，还要走上好久好久。
眼下一样的道理，在驰道上都已经看到了楼宇宏伟，但等到下了驰道后，又行了好长一段路，才看到了位于章朔郡城城郊的终云氏祖地大门。
像风魂氏和终云氏这样的大氏族，登门拜访是有着一套隆重繁琐的礼节仪式的。虽然眼下高昀和嬴疑严格说来都属于落难中，但必要的礼仪程序还是要讲一下的。
在距终云氏大门三向远（向是秦制长度单位，一向约五百米）的地方停下后，高昀从高临手中接过写好的拜帖，然后从自己怀中掏出贴身携带的风魂族徽印章和自己的私章，在拜帖上盖好之后，交给高羽，让他前去终云氏门前通拜帖。
做完这一切后，高昀转过头郑重地问嬴疑：“殿下，你现在有什么能够证明你是太子嬴疑的信物吗？”
嬴疑点头道：“有。”说着也从贴身衣服里掏出一枚黑色玉璧，展示给高昀：“这块云纹玄龙璧是历代大秦皇太子的专属佩玉。自我六岁被册封为皇太子以来，一直贴身佩戴着。怎么，昀哥现在怀疑我的身份是不是晚了点？”末了他还和高昀开了句玩笑。
高昀笑骂道：“少来，你就算不是太子也始终是我小弟。赶紧收好咯，等会你在祖地的叔伯长辈们不认你的话，你还得用他证明身份呢。”
嬴疑惊道：“啊？我也要见他们啊？不是说好了我就扮演一个小侍卫吗？”
“谁跟你说好的？”高昀一把拽住想要往后缩的嬴疑，“我怎么不知道？”
嬴疑奋力想挣脱开高昀，但练习魂老所传的体术武技已七年之久的高昀手劲远不是他这个羸弱的小修士能比的。
挣脱失败的嬴疑不甘心地和高昀肩并肩站在一起，嘴里嘟囔着：“我和我自己说好的。”
高昀气乐了：“我说嬴大太子，咱们现在真的是在回你家好不好！你，终云氏。我，风魂氏。你这怕得搞得好像我是终云氏你是风魂氏一样。”
听了高昀的嘲笑，嬴疑嘴硬地反驳道：“我才没有怕，我，我只是心里没底而已。昀哥，你好歹把你的计划告诉我，我也好知道什么该说什么该做啊。”
这时远远看见终云氏正门大开，一队队手拿各种礼器乐器食器盥器各种器、衣着鲜亮的人从侧门中鱼贯而出。见终云氏迎接的人马很快就到跟前了，高昀朝还略慌张的嬴疑屈指比了个“万事看我”的手势后，就翻身上马，带着一行人朝着对方迎面而去。
走得近了，高昀看清终云氏带头的老者的样貌，心中不禁一乐，来的还是熟人。
熟归熟，该走的流程还是要先走完。
刚才前去送拜帖的高羽和终云氏的一个华服青年共同捧着一皿清水来到了高昀马前。
高昀于马上遥遥一拱手，然后下马，象征性地在皿中稍微湿湿手，然后接过身后高临递来的一壶酒倾倒入皿中。之后高羽两人又捧着这皿水酒回到终云氏的队伍前，带头的老者同样的动作在其中湿湿手。
接着，老者亲自捧着皿向高昀走来，高昀也以同样频率大小的步幅迎上。两人在彼此队伍中间处碰面，共执皿向西方倾洒下去，再向西方长揖，而后对揖，这样就完成了第一步的礼节。意味着宾主互以澄澈之心相待，主人诚其意，宾客厚其心，神灵共鉴（秦处西方，故其俗尚西方之神“劙涣”）。
其他的繁琐之礼毋庸赘言，只说礼毕之后，高昀亲切地执着前来主迎的老者嬴孟之手，边走边寒暄：“君启（嬴孟的字）伯伯身体可无恙否？”
嬴孟笑呵呵地答道：“尚可尚可，风魂氏内都好吧？”
高昀也笑着答道：“托您的福，都还好。”
嬴孟捋着胡子：“那就好那就好！两个月前，老夫代表终云氏参加子昱（高昀亡父高卓的字）老兄的葬礼，也参加了你的继位典礼。起初老夫还担心，你会不会太年轻，管不好一大族人。看你现在气色不错，想来诸事皆宜，老夫也就放心了。”
高昀闻言忙躬身称谢，嬴孟将他扶起后又说道：“昀哥儿啊，你这刚任氏主没一个月吧，就来造访终云氏，是不是有什么事啊？尽管跟伯伯提！”
高昀笑着推辞道：“哪有什么要紧的事，就是想您老人家了，来看看您。您是先考生前的至交好友，又是小侄继位的观礼前辈，小侄肯定要多和您亲近亲近啊。”
一路寒暄着穿门过户，两人携手到了终云氏的主殿大堂，堂上早备好了香茗点心，一侧坐满了陪客的一众终云氏族老。
高昀和嬴孟上得堂上，分宾主坐定，还没有暴露身份的嬴疑和高临高羽顺次坐在高昀一侧。
要说嬴疑贵为大秦太子，终云氏嫡子，即使他一直都在京城从未回过祖地，但祖地中的族老们按说也该认识他。但好在这些天里，偌大的变故加上潜逃时一路的风餐露宿，让嬴疑黑瘦了好多，加上他又有意遮掩，注意力被高昀引去的终云氏族老们一时间竟没有认出，坐在高昀下首的竟是他们氏族的太子殿下。
寒暄话也说完了，座也落了，接下来就该说正事了。高昀和嬴孟也都收起了刚才的融融泄泄，脸上都郑重了许多。
还是高昀率先张口：“诸位说来都是高昀的长辈，那高昀也不敢有所虚言。实不相瞒，此次贸然来访，实是有要事相求。”
嬴孟坐在主位，代表终云氏回答道：“不敢承‘求’，风魂氏主但说无妨。”
高昀脸上现出追悔往事的神色：“诸位想必都知道，十六年前，先考曾经因为‘十三益（秦国东南部十三个连在一起的郡，因名中都有‘益’字故称。大部分在羽州及相邻各州）’的赋税问题，和陛下产生过些许龃龉。”
在场的终云氏族老们纷纷心说哪是些许龃龉呀，为了十三益这块膏腴之地陛下都和你父亲吵出狗脑子了，最后这块地还不是被你们风魂氏死死攥在手里？
腹诽归腹诽，场面话还是要说。嬴孟微微点头：“略有所闻。”
高昀痛心疾首地一拍手道：“揣测圣心其罪当死，但可能陛下就因此对我族产生了误会。自先考辞世，在下继位以来，昌都始终未遣使者来册，在下心中殊为不安，这才冒昧造访贵氏。”
虽然没说具体请求，但在座族老哪个不是人精，都秒懂这是来找人说项来了。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一时间嬴孟拈须沉吟起来。
高昀见状，抛出了自己的条件：“只要陛下能够不计前嫌，风魂氏除羽州五益之外，其余八郡所有赋税愿劳烦贵氏代收了。”
听起来很动人，但这下嬴孟都忍不住明说了：“羽州五益才是十三益的精华所在，余者八益又岂堪劳动陛下？”
这是连剩余的五益都要一起拿去的意思啊。但羽州正是高昀的根基所在，怎么可能会轻易交出。
于是高昀站起身拱手道：“羽州五益乃先考交予高昀经营的，先考心血昀实不敢弃，恕高昀不能从命了。”
等着高昀讨价还价的嬴孟有些愣了，怎么这就不谈了吗？不谈你千里迢迢跑来，就专程喝我们一杯茶来了？
但他不知道，高昀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只见高昀缓步走到嬴疑跟前，对嬴孟等终云族老们说道：“其实这次来，在下还带来了一人，诸位要不要认识一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