烆朝的历史上著名武将的这种消失，最令人无法解释的是消失的彻底性，在当时时代的所有相关文书，不论是官修史书亦或是草莽野史、演义，都刻意地模糊了他们的出身、经历、功绩，留下的后辈要么年幼，要么无才，逐渐没落。武将阶层的缺失的确让大烆永无内乱，彻底结束十国时期“兵强则逐将，将强则易主”的情况，但同时也直接导致了大烆从没有出现成气候的武将勋贵集团，朝堂之上一直是文臣把持主导权，逐渐造成武将的弱势地位文官甚至可以欺凌武将。在大烆末年的那种情况，老皇帝建立武学堂，花大心思扶植起用一批少壮派武将未尝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只是他恐怕没想到，自己机关算尽，在选择继承人这一最重要的环节犯了重大失误，新皇无力统御成长速度快得异常的闻人长歌，造成君臣不谐，也算是聪明反被聪明误的结果罢。
——《历代军制鉴考·烆·武学堂》
李富贵掻了搔随意束扎起来的头发，感觉有些口渴。
他看了看窗外，早春的寒气在南方渐渐开始褪去，淅淅沥沥的春雨还在下个不停，整个世界像是被笼进了一层细碎如丝的青纱帘子中，绵绵如烟，缭乱不已。
李富贵把手缩了缩，两道袖口一对，很没形象地打了个哈欠。
这一手是跟南王学来的，他们刺桐郡的兵卒都会，大家都说南王其实是个来自大星山的北方人，早年还没被封上王的时候最是喜欢这样双手插在袖子里到处溜达。
这是个极宜喝上两锺，然后美美睡去的午后。
李富贵愈发觉得有些渴了，他明白，这是自己酒瘾犯了。
他狠狠咳嗽了一声，心里有些矛盾，他是个天生好酒的，可因为这酒，却也耽误了他不少事儿，他看了看光秃秃的左手掌，顿时更不痛快了几分，他当上伍长那年，恰好碰上七王之乱，他跟着南王一同起兵，愣是用刀从尸山血海里挖出一条路来，从那时起，他身边的酒就没断过，一开始是因为他怕，他不是个只懂上马冲杀下马吃肉的野蛮凶人，他有时候甚至觉得自己忒也没点出息，白天杀了人，半夜竟会被噩梦吓醒，偷偷爬起来到饲龙廊里哭，活像个娘们儿，他那个时候觉得好在有酒，一场冲杀下来，几杯酒落肚，便能倒头大睡，把那些可怖的血腥场景忘个一干二净。
可后来不行了，他的官越当越大，从伍长到千夫长，再到统领，可他只觉得害怕，当初一起和南王从刺桐郡出来的弟兄越来越少，他踩在弟兄们的尸骨上当上了以前从来没想过的官，他能够感觉到，快了，快要轮到他了。
战场上，只有不怕死的人，才有资格活下来。
他知道，从自己害怕跨上蛮龙的第一天开始，他的资格就在逐渐丧失。
想想也是可笑，他是南王手下最精锐的刺桐突骑，胯下是天下闻名的蛮龙兽，是用铁爪和獠刀踏平一切的先锋，最后竟会害怕上阵。
他忘记自己是第几次半夜起来在饲龙廊哭的时候，遇上了个跟他一起来哭的。
那个时候，七王之乱已经接近了尾声，如今的圣上以建宁王的身份率先入天定，七个王子被南王杀了三个，杨将军拖住了两个，还有个从朔方来的大胖子带跑了两个，应该说只要再加把劲，这场历时近三年的内乱就要结束了。
可那个人满手伤疤，看上去是个凶惯了的狠人，却哭得比自己还伤心。
他也是刺桐郡人，跟自己年龄相仿，这令李富贵对他无端生出许多好感，他当时在军中已不算是毛头小子，但依然对着那人拍着胸脯保证道：“好兄弟，别哭了，要是是战场上那些叛贼惹得你恼，大哥我明天保证为你多砍几颗头来，若是自己人欺负了你，你告诉我，我替你出头，咱们刺桐出来的人不多了，有一个是一个，都是我李富贵的好兄弟，谁敢欺负你，就是欺负我，爷爷腰里的刀可不是吃素的！”
那人的回答听起来正经，可细细想来却又太过惊世骇俗了些，以至于李富贵在时隔二十七年后的今天依然记得十分清楚。
“子云竖子，怀安小儿！欺我太深！害我一家被屠，我欲与此二獠搏命，君愿来否？”
李富贵记得自己当时一听，子云和怀安这两个名字他从没听过，所以不大可能是自己人，而且会把眼前人全家都杀了，那就只有叛军了，他一拍大腿，当即放下豪言：“休说是贼子乱臣，便是天王老子，杀咱刺桐人，我也敢上前与他理论！”
后来，李富贵便再也没看见过那人。
大概是死在了战场上，夜色朦胧，他又是酒后，实在对那人的脸记不真切了。
在最后的一场战斗中，他失去了左手的所有手指。
然后活下来了。
回到刺桐郡后，从龙拥立的史家被封了镇南王，成了大烆有史以来的第一位异姓王。
他也没有选择留在军营里，而是去当了个悠哉的北部尉，每日溜溜马，修修草，逗逗孙子，快活得像个颐享天年的老农。
一柄鹅黄油纸伞把充塞天地的雨帘撑开了一个小角。
撑着伞的人微微驼着背，一手打伞，一手提着两壶酒和一包油纸包好的烧鸡，缓步走向了北部尉的官署，酒是刺桐随处可买到的糯米甜酒，当啷当啷，清脆地敲开了沉寂的午后。
他的手满是伤疤。
李富贵一见他来，一张老脸上便堆满了笑。
“哟，史家兄弟，好久没见你来了，快进来，今天咱老哥俩好好喝两盅。”李富贵一把推开官署的门，把那人迎了进来，他是镇南王府上的看门老儿，叫史勇，平时没事儿最是喜欢来这北部尉的官署溜达，他和李富贵二人年纪相当，看上去是个普普通通的驼背老头儿，大概王府的伙食不错，油水不少，他有点富态的小肚子，胡须鬓角都已经染上了霜白，一年四季背着个手，见谁都是笑脸相迎。
是个典型的扔到大街上都没人搭理的老农架势。
老史为人慷慨，每次来北部尉的官署，总要带点吃食酒水，一来二去，就和李富贵成了朋友，他总让李富贵觉得他既神秘，又普通，相处了这么久，明明能够感觉到他是个有很多经历的人，可真正细想细问，却又完全没个头绪，看不透他的究竟，李富贵曾经以为他是那个陪自己在饲龙廊一起哭的人，可每次想要问个明白，却又不知从何提起，毕竟那天夜里的事，自己喝多了酒，连那人长什么样都记不清了，只记得满手伤疤，可是那场七王之乱下来，刺桐满手伤疤的军卒多了去了，哪能逮到一个问一个？
老史也不客气，嘿嘿笑着，一边将酒菜放在桌上，一边抖着那柄黄伞，道：“李富贵，最近忙什么呢？”
李富贵看那柄黄伞有些扎眼，一把接过来，摆在角落，他心里有些奇怪，自古黄色乃是帝王之色，这老史，一个看大门的老头儿，怎么这么不懂事，有空我得好好跟他说叨说叨，不然万一这老家伙哪天犯了错误，砍了头都不知道为什么。
“我能忙什么，每天喂喂马，侍弄侍弄蛮龙兽，哎，我发现现在的年轻人，都摸不透蛮龙兽的脾气，这蛮龙兽的种儿是当年南王拼了老命才从南蛮极昼之地带回来的，一开始只有四百头，一头蛮龙兽比一个千夫长吃的还好，四百头留下一百头做配种的，其他的都下放到各营，挑选最精锐的骑兵，组成了初代的刺桐突骑，好家伙，老史你是不知道啊，别看这三百人不多，个个都是以一当十的硬汉子，座下的蛮龙兽也不是个吃素的，配得上这个‘龙’字，一上战场，光个头就顶得上两匹马，一个齐吼就把对面的骑兵吓得不敢动弹，冲杀撕咬，我说北蛮的那些狼崽子就是没碰上咱们的蛮龙，还骑兵中的皇帝呢，真碰上了，我叫他们认认谁才是骑兵的祖宗！”
李富贵说得兴起还不忘桌上的酒食，先给老史倒了一杯，扯下一条烧鸡腿，也不顾满手油脂，一边啃着，一边接着说道：“现在，不行啦，现在安定了，大烆承平数十载，第一批蛮龙兽战死的战死，老死的老死，现在蛮龙数量多是多了，但它们的野性也在饲养廊子里磨得差不多了，军营里的那些年轻人，更是不用提了，蛮龙这畜生聪明得紧，最是挑剔，从前那蛮龙和咱刺桐突骑，那是同吃同睡，感情极深，且南王有令，龙死人死，哪个敢不用心用命？现在，呵，现在的年轻人，能跨上蛮龙的，我这北部尉给你扳着手指头都能数得清。”
老史很没形象地把小杯子里的酒吸得稀溜溜响，完事儿一边巴砸巴砸嘴，一边满足地“啊哈”了一声，道：“讲得好像你也是突骑里的人一样。”
李富贵一听，顿时有些不乐意了，道：“咋了，老史，我可告诉你，我还真是突骑里退下来的人！第二批！你去打听打听，刺桐突骑，奋烈营，李富贵李统领，那可是响当当的硬点子！要不是我无心官场，功成身退，解甲归田，急流勇退……”
老史听他还吹起来了，顿时摆摆手打断道：“好了好了，老李你少来了，我还不知道你那两下子？你能做个统领，已经是顶到天上去了，再给你更高的官，你没那个命，也不是那块材料。”
李富贵眼一瞪，正打算再跟他争辩一番，可定神一看，却见老史不经意间皱了皱眉，轻轻叹了口气。
“怎么了？”李富贵问道：“老史你是不是受人欺负了？是不是军营里的那些臭小子？你跟老哥我说，老哥替你出头，在军营里我还算有些老部下，能说上几句话。”
老史把目光停在了李富贵的身上，足足看了数个呼吸，见他一脸坚决愤慨，才忽然笑道：“没什么，老哥我最近事有些郁闷，都是些琐碎，没啥大事。”
李富贵撇了撇嘴，给两人满上了一杯酒，没有说话。
他明白，老史是个爽快的汉子，他若是想讲，不管沉默多久都会讲。
“朝堂上的那位在一月前下了道旨，邀请世子北上赴宴，南王接旨后便安排世子动身，此刻想必已到天定都城。”老史一仰脖儿，将酒倒入喉中，接着道：“陛下打算将自己的独女，配予世子。”
李富贵笑了笑，安慰道：“老史，这有什么好烦的，这是好事，我听说那公主是个绝美的女子，又是圣上的独女，万千宠爱于一身，世子殿下尚公主，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老史笑了笑，道：“老李，所以我说你当个统领就顶到天了，你怎么就看不见将来的事呢？宫里的那位这是什么心思你还看不出来么？史三勇迟早有死的那一天，他跟那位一样，家丁不兴，膝下都是独子，就这么一个儿子，尚了公主，生下来的儿子跟谁姓？到时候新任的皇帝再配几位公主给他们的后人，这南地三州，是姓史还是姓周？这是帝王家的软刀子，慢慢地就把这个镇南王给割了剐了！”
李富贵噌的一下站了起来，急道：“老史，你别说了！”
他神情紧张地快步走向门口，向着门外张望了许久，然后轻轻将门窗关严实，才回到老史面前，道：“老史，这些事，你是从哪听说的？”
“想听故事？”老史冲着他神秘一笑。
李富贵的呼吸急促了几分，道：“老史，这不是我们能管的事，你听我一句劝，从现在开始，忘了这些事，对谁也别提起，还有你那把伞，你是个看门的老头儿，哪能用黄色的伞！你这要是给别的怀了歹心的人看见听见，报到官府，那就是杀头的罪！谁来也救不了！”
“镇南王亲自来也救不了？”老史冷不丁道。
李富贵若有所思地沉默了片刻，道：“那……倒还差不多。哎呀，老史，听人劝吃饱饭，老哥叫你这么做不会害你的！”
老史嘿嘿一笑，不说话了。
半晌，他忽然道：“陛下要削番了。”
李富贵手里的酒杯啪叽一声掉在地上，摔成了稀巴烂。
他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漫上了一坨红晕，呼吸愈发地急促起来，脖颈上的青筋绽开，突突地跳着。
“干您娘！今日也削番明日也削番！南王辛辛苦苦豁出命去，到头来，好日子才过了几天？这皇帝老儿的心是肉长的吗？他这么做，对得起南王吗？对得起当年从刺桐千里奔杀，几千条人命拼光了才换得他率先入都城的兄弟吗？”
李富贵拿出那只残破的左手，狠狠拍在了桌子上。
“他这么做，我三百刺桐突骑第一个不答应！实在不成，就……反了他娘的！”
老史看着他涨红的脸，沉默片刻，面无表情地举起了那只满是伤疤的手，伸出了三根粗壮手指，道：“不是三百，是三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