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学堂的建立其实是大烆政治秩序的一次重建。
这件事应该从大烆开国前的十国和募兵制的关系说起,十国时期的朝代更迭频繁到短短百年内竟然出现十个国家,十三个不同的王朝,这其中的原因主要是当时藩镇的势力太过强大,所以只要藩镇的兵力足以推翻天子,便带兵打入中央自立为王,百年来各路藩王和中央的相互对峙和战争,变相地迫使原来的兵役制度更快地向着募兵制转变,例如大烆开国的三铁驹中,无论是陷阵、万仞亦或是后世知名度最高的龙骑,在最初都是以将领自己出钱出粮雇佣兵士的形式出现,随着战争的继续,将领个人魅力和统一目标的逐渐明确,军队对将领个人产生的向心力越来越强,逐渐转化为职业军人,最后变成将领的私军。十国催生了募兵制,募兵制一直存在于大烆王朝的历代皇帝,终于在周长清和哈里莫两位卓尔不群的皇帝长达十三年的对弈中最终走向成熟。
但有趣的是,终大烆一朝,从来没有发生过像十国那样藩镇割据,地方带兵对抗中央的情况。因为大烆的每一位杰出的、有能力这样做的将领,都在功成名就时做出了同样的选择--主动消失。
——《历代军制鉴考·烆·武学堂》
欧阳老丞相在闻人搀扶下渐渐稳住了呼吸,扫了一眼四周躺倒呻吟的人,这些人的伤口全在胳膊和大腿的关节处,精准得像是个接骨大夫,保证了他们绝对无法造成其他威胁。
城门已经再次打开,负责天定都城治安的兵马司已经派出了两对骑兵飞驰而来,迅速将闻人和满地的伤员包围了起来。
领头把总有些瘦,看起来像是哪个贵胄家里来镀金的小白脸,看到场面已经控制住以后,一把将盔上的面甲摘下,勒着马的辔头,来到闻人一行人面前,有些不耐烦道:“谁让你们动手的?”
闻人有些不解,道:“大人容秉,是此数十位乱贼手持利刃飞矢,想要伤吾等三人性命,吾等数人逼不得已,失手将其打伤,留待有司收监。”
“放屁!”那小把总不知为何如此生气,怒道:“我看这分明就是你武学堂之人飞扬跋扈,欺凌百姓,还要强辩!来呀!把这三人押了下去!”
一边说,一边还扬起了鞭子,陈锦一看,登时火就窜上来了,她一身男装打扮,哼了一声,脚尖狠狠往地上一跺,一股劲气径直冲向了那把总座下的马匹,像是有个壮汉挥舞着铁锤狠狠冲着马肚子砸了一下,那马吃痛不已,顿时尥起了蹶子,一把将把总给掀翻了下去。
把总四脚朝天,仿佛受了奇耻大辱,一边怪叫着驱赶着马,一边噌地一下把腰间的军刀给拔了出来。
“够了!”
老丞相忽然冷着脸,在闻人身旁大喝了一声,闻人其实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吓了一跳,他没想到如此老态龙钟的丞相大人还会有这样充足的中气,这样大的嗓门。
老丞相看了闻人一眼,笑道:“朝廷里言官多,每次上朝都要吵个不停,总得有个大嗓门维持秩序。”
他缓缓走了出来,闻人会意,不紧不慢地搀着他。
老丞相看了一眼倒在地上那把总,道:“一炷香,我要兵马司的统领站在我面前。”
“你算什么东西!你个老不死的……”把总起初还叫嚣着,但是陈锦狡猾得很,她知道现在除了皇帝亲自来这里,不然大烆最大的官此刻就站在自己这边,所以她毫无忌惮,当场就上去打了那把总两耳光,她下手可不管轻重,把总头盔未脱,她便连着头盔一起打,连头盔都打得凹了进去,两巴掌下去,登时将他打得鼻血横流,两眼半闭半睁,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你是什么东西!好大的胆子!这是当朝丞相大人,谁敢不敬?”陈锦扫了一眼周围还想围上来的骑兵,喝道:“看什么?还不快去把你们统领给叫来,迟了些,全部杀头!”
骑兵纷纷对视了一眼,不敢说话,片刻后,有两人先行离队,回奔城中,大概是去请统领了。
闻人一边笑,一边白了陈锦一眼,道:“狐假虎威。”
陈锦得意地挑了挑眉,也不答话,看向了老丞相。
老丞相看着她这样,自然明白她的意思,道:“知道了,年轻人想听故事,长辈自然也不能藏着掖着,这事跟你们……也不无关系。”
他顿了顿,动了动闻人的扶着他的手臂,领着他们向城中走去。
“那个把总,”老丞相第一次说话有些迟疑,顿了顿道:“他是兵部何侍郎的小儿子,一直想去武学堂,初试没过,所以对你们武学堂出来的人会有些‘另眼相看’,你懂我的意思,他并没有什么恶意,在天定城的纨绔里,他算是个好说话的人了。”
闻人怔了怔,和陈锦交换了个眼神,道:“他的伤我能治,我是说如果我有机会的话。”
老丞相点了点头,不远处的城门口已经大开,内里飞马来了两人,一前一后,都是红缨盔,深灰披风,在飞驰中猎猎飘扬,不一会儿便奔到了闻人和老丞相面前,马上的人丝毫不敢怠慢,滚鞍下马,跪倒在老丞相面前,只顾磕头,一句话都不敢说。
老丞相看了他们一眼,道:“周、胡二人今天没有跟在我旁边,你们不必如此惊慌,起来吧。”
闻人心里一震,老丞相只提了个姓氏,可从眼前的场景来看,跪倒的人多半就是兵马司的正副统领了,能在都城做到这个职衔,身后背景家世,多半能在朝堂上排上位置,但就算是这样的两位,竟对老丞相口中的“周、胡”如此害怕,实在令人有些费解。
他不禁用眼角的余光重新看了一眼这位老迈的丞相。
他的心腹究竟是怎样的人?竟能让其他官员如此战战兢兢,诚惶诚恐。
那他自己呢?
“山贼。”老丞相没有继续理会他们的意思,一边带着闻人绕过他们,一边说道:“山贼为祸,袭扰南城门,所幸被武学堂闻人长歌和陈锦学员所救,现将山贼如数擒获,交由大理寺亲审。这就是这件事的报告,我不希望你们多写一个字,明白了吗?”
闻人的心里咯噔了一下,不敢作声,他这次没看陈锦,因为他知道陈锦对这种事的敏感程度堪比小孩。
“好了,现在没人来烦我们了,”老丞相的脚步虽然有些老年人的失稳,但走起路来却并不是那般弱不禁风,反倒快过了许多年纪比他小的人,此刻已近城门,他一边走一边说道:“我把声音放低,出我口,入你二人之耳,成也罢,不成也好,我要说于你们的这件事,大可商量着来。”
陈锦被他这一番神神道道的说法勾起了兴致,扫了一圈周围后,稍稍靠近了几分,闻人的声音也低了几分,问道:“不知老丞相有何指教?”
老丞相笑道:“你们这些江湖人,有一点好,直接坦率,不像朝堂上的那帮酸臭儒生,说什么都喜欢绕来绕去,常常一篇奏折洋洋洒洒几万字,看得人心头憋火,既然你们这么问了,那我也不多瞒你,三天后武学堂第一届的学员结业大比,结束后有挑选军区的环节,我想要你们去南方。”
陈锦没做声,看了一眼闻人,见闻人的眉头已经锁了起来,就知道他多半是又开始烦恼了。
半晌,闻人忽然问道:“丞相,你与我直说,镇南王真的要反?”
老丞相看了他一眼,道:“你觉得我大烆现在如何?”
闻人答不上话来。
陈锦忽然在旁边插了一句,道:“外强中干。”
老丞相哈哈一笑,道:“不错,不错!便是外强中干,我们几乎所有的精兵锐卒都集中在荡阴一带,被蛮人牵制得动弹不得,只要内部稍有些乱子,整个帝国就会乱成一团,到时候内有家贼,外有强敌,国将不国,可就难办了。”
他顿了顿,接着道:“大烆现在像是一团晒得干枯枯的麦草,只要稍有一点点火星,就会整个烧起来,一发不可收拾。”
闻人皱着眉,道:“那唯一的火星,就是镇南王。”
老丞相点了点头,道:“镇南王是当初和圣上共同勠力打下江山的人,他一个人解决了三个争夺皇位的王子,可以说七王之乱的大多数硬仗都是他一个人打下来的,最后不知道为什么,他和杨将军还有圣上闹得十分不愉快,可从那时开始,他就早已做好了拥兵自重的打算,当时圣上初临大统,根基不稳,也不敢拿他如何,只得采取姑息之策,封了开国以来唯一的异姓王,这么多年双方不停明争暗斗,最终多是圣上妥协,如今事到临头,南边那位的不臣之心已经昭然若揭,而陛下……”
老丞相叹了一口气,声音又放低了几分,道:“陛下决意开战。”
“为什么?”闻人急问道:“这很明显不是最好的开战时机,如果能再等个几年,等我们这第一批学员下放军队历练几年,相信那个时候……”
“闻人,”老丞相打断了他的话,道:“我每天,都会收到一份来自宫廷御膳房的密笺,里面记录了关于皇帝一天的饮食。你不要惊讶,这是每一任君相之间不成文的规定。”
闻人怔了怔,有些激动,他的书生气又犯了,急道:“我懂,你是丞相,你是这个王朝的万人之上,你有资格知道这些。但是这又说明了什么?不过是一份食谱而已,现在不是开战的时候,你的职责不是每天搞这些秘密工作,你要做的是提点你的君王!”
老丞相看了他一眼,笑了笑,没有说话。
“书生意气,书生意气,哈哈哈哈,”老丞相沉默许久之后,忽然笑了起来,笑过之后,接着道:“看一个的食谱,在大部分时候确实看不出什么,但是如果你细心一点,还是可以看出一点东西的。”
他停住了脚步,沉默片刻,脸色忽然有些古怪,像是惋惜,又像是哀伤,道:“陛下的食谱,从三个月前开始,就越来越短。也就是说,陛下已经愈发地难以进食了。”
“你是郎中出身,你应该比我懂,当一个人吃不进饭了,胃气大衰了,这意味着什么。”
“陛下的时间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