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尚昏朦,林间
陈锦伸了个懒腰,哈欠连天地从营地里走了出来,她花了三年时间才勉强习惯武学堂的准军旅生活,其中对于她而言最大的困难就是早起点卯。
银先生带走阿莎和马志道以后,就剩了她和闻人长歌两人,孤孤零零地投奔郑玉堂,郑玉堂也不食言,当即就带着他们一同北上,共赴大烆的都城天定城,而他口中的武学堂果然在那一年早春的时候就风风火火地办了起来,总部设立在天定,由皇帝亲自下旨划出一块地修建起门楼,国柱大人全程亲力亲为,督办一切事宜,听起来都甚是吓人的样子,平日那些高高在上,处在云端的人放下手头的工作,都在学堂成立的那一天,或亲临,或委派心腹,前来送礼庆贺,那被传得神乎其神的杨国柱也在奠基的头一天亲自在所有学员教师面前发表讲演,一副煞有介事的模样,弄得陈锦好不自在。
好在武学堂采用的教学制度是小班制,一个教师只管几位学员,于是就这样,陈锦一行人开始了三年的野外军旅生活。
他们的营地和天定城距离随着年份的增长愈发地远了,到了今年第三年,已经完全深入了天定野外的密林之中,郑玉堂作为他们的教师,还是很给他们面子的,平日里对他们的管教虽是严格,板起脸来连阎王爷都发愁,但对他二人诸如军姿礼仪啊之类的要求得很低,他总说武官就要有武官的样子,但要是这些屁倒灶的礼数也讲求那么多,那还不如去考太学院,别来武学堂了。
虽然在这方面郑玉堂并不重视,但每日的军棋推演,战例分析,以及基础的文化课课程他还是十分严格的,这对陈锦来说简直是个致命的问题,每日入夜了为了完成郑玉堂留下来的背诵和分析作业,都能让她抓耳挠腮好久。
还有一点比较好的事,由于她和闻人都曾在郑玉堂面前展示过惊人的武学修为,所以被特许不必参加每日的行军操演,所以他们二人可以起得稍迟一些,但这项决定当场就被闻人给反对了,第二天依旧拉着陈锦早早起来,要么是把昨晚没背熟的兵书再多读几遍,要么就是拿柄木刀和她对打,在监督她学习这一方面,陈锦觉得闻人比郑玉堂可怕的多,郑玉堂还允许讨价还价,而惹恼了闻人,他能一整天都不跟你说话。
这个臭闻人。
她想到这里,心里暗暗骂道,但是心里忽然又有几分得意,因为她昨天竟出奇地把郑玉堂布置的兵书背诵背熟了,等等闻人来考,肯定没话说了,只好和我对练,哼哼,姑奶奶我可要好好抓住机会,敲打敲打你这小子。
她轻轻一笑,脚下一蹬,腾空而起,立在了一颗巨木之上,深深吸了一口气。
密林清晨的空气如同甘甜清新的蜜汁,涤荡了她的整个肺部,令她整个人都飘然了几分。
也算是有所长进吧,学到了不少东西,看得懂地图了,懂得排兵布阵了,至少不是个军事上的白痴。
闻人也是,不论是武学还是军事,他好像都挺天才的,也少了几分刚来时的阴郁和不适,愈发成熟起来。
这里令她觉得,安心。
像是一个远离尘世的桃花源。
桃花源这个词是某人告诉自己的,当时听到以后陈锦就觉得这个词太适合自己的追求了,每天都要想个几遍,生怕自己笨,给忘了。
在这里,她有伙伴,有师长,她已经快要忘了自己的身世,忘了自己的从前,一切都是新鲜的,都可以重新来过。
“嘤!”
一个黑白团子一样圆滚滚的小生物迈着内八字步,摇头晃脑地朝着陈锦跑来,一边跑一边时不时抬头叫一声,看那意思好像是它也想上来。
这个懒虫。
陈锦笑了笑,轻轻跳了下来,落在地上,将阿福抱了起来,她知道凭阿福的本事爬上这棵树并非难事,可这小食铁兽懒得很,宁愿等人来带它上去,也不想自己动。
阿福似乎永远是这个体型,自从吞了那颗银色的飞球以后,三年来一点都没长,反倒是愈发地机灵起来。
“你的主人呢?”陈锦揉着它的耳朵问道。
“闻人他一早就随老大进城了,”有人在她身后说道。
陈锦转过头去一看,心里暗道:好嘛,我还以为是谁,“某人”出现了。
那人一身学堂里统一的灰蓝布甲,生得肩宽背阔,双臂修长粗壮,一看便知是个天生的射箭好手。
“哟,蓝小子操演回来了?小段呢?”陈锦看着气喘吁吁的两人,有些得意,她不用参加操演这事,在闻人反对之前,还被这小子反对过,陈锦当时一听就不乐意了,闻人长歌说叨说叨我,姑奶奶捏着鼻子也就认了,你是从哪冒出来的小小鸟,也敢反对我?于是她也毫不示弱,当即便提出约战,只要对方能够胜过自己,那没二话,自己每日乖乖早起点卯,一同参加行军操演。
结局当然是陈锦拿着木刀把他和段恩义连带那两只小毛猴敲得服服帖帖的,这两人也够个江湖汉子,愿赌服输,从那以后对闻人和陈锦二人再没了半点不敬,处处和他们接洽相宜,这三年相处下来,早成了至交。
段恩义白了她一眼,从蓝笙香身后站了出来,道:“我年纪比你大。”
陈锦哈哈一笑,不置可否。
“老大叫咱们今天自己安排,他和闻人有事进城了,好像有什么大人物要见闻人。”蓝笙香擦了擦前额的汗珠,道。
他们身后的两只猴子终于一蹦一跳地跟了上来,爪子里捧着两大把不知名的水果,冲陈锦扮了个鬼脸。
陈锦怀里的阿福一看他们来了,顿时也扭了起来,也要下地和他们一同玩耍,三头小兽之间的友谊不比他们一伙人差。
“自己安排?”陈锦奇道。老大是他们对郑玉堂的称呼,十分草莽气儿,但在这密林里学了三年,她还从没听过郑玉堂哪天放他们休息。
段恩义点了点头。
陈锦这才信了,她明白的,这两人像是兄弟俩,大哥老实,小弟滑头,段恩义是不会撒谎的。
她听罢一拍大腿,道:“奶奶的,放假一天诶!你们怎么一点表示都没有?”
蓝笙香苦笑道:“我的姑奶奶,我们现在身处密林,能干什么?别说是放假一天了,就算是只给你半天假,都能把你闲死。”
陈锦顿时垮了下来,把脸一苦,坐在一旁的石头上,撑头不语。
忽然,三个人同时回过神来,凑到了一起,齐声说道:“进城!”
说罢,蓝笙香和段恩义又同时把目光投向了陈锦。
陈锦一脸无奈道:“好吧好吧,我知道这里距离天定路途遥远,骑马都得一上午,我把你们扛起来走就是。”
“三贯钱,包来回。”蓝笙香竖起三根手指道。
陈锦一听,剑眉倒竖,道:“五贯!不包来回!”
蓝笙香笑道:“四贯,包来回,不然不去了!”
陈锦一听,急道:“别别啊,四贯一个人,包来回,总行了吧?这已经是血本无归了!再减我就要从总部的楼房上跳下来了。”
“成交。”段恩义和蓝笙香对视一眼,笑着稳稳说道。
陈锦听罢这话,终于一改焦急老实嘴脸,狡黠一笑道:“猴子也算一个人,所以你们俩加那俩猴崽子,一共四个人,十六贯钱,谢谢客官嘞!”
清脆的马蹄声震碎了辰时郊野尚未风干的露珠,郑玉堂和闻人长歌各自骑着一匹飒露紫,一身青黑色的大烆制式棉布甲,军刀衔在右腿边,意气风发地朝着天定行去。
郑玉堂是昨天夤夜收到的消息,今日早朝以后,有位贵人想要见见闻人长歌,那人身份尊贵,下了的要求,断然是不容有失的,郑玉堂虽然也有些莫名其妙,却也当即来到营房唤醒了已经沉沉睡去的闻人,两人一并跨上了那位贵人亲自从府内牵来的飒露紫,一路疾驰,赶奔天定都城。
“郑统领,是谁要见我?”
闻人一手轻轻扶住缰绳,把控着座下骏马的方向,一手持着鞭子,一路上他都舍不得打这匹马,它生得太过俊美,浑身青紫油亮,鬃毛蓬松,双目放着电光,四条腿全力奔跑几乎和风一样快,《骥经》上说飒露本来是草原上的野马,性子最烈,就连母马都不怕狼群,但是和大烆北方驯化后的骏马杂交后,百十头之中才偶得一头,生得周身青黑,温驯可人,最通人性,所以常常被富贵人家购入府邸宅院,充作装点门庭之用。
入了军旅之后,他发现自己愈发地爱起马来。
除开它们性格温驯忠诚,他还相信,它们是最珍贵的军事资源,终有一天,他将骑着这些马中最优秀的一匹,冲进那个辽阔的草原。
蛮人。
闻人眼神里的冰冷杀意一闪而过。
若是没有蛮人,我大烆何至于年年征兵,带甲百万屯于荡阴七城尚嫌不足;若是没有蛮人,没有那个白眉毛的陈猎骨都,死都死了,还要作怪,我何至于被卷入这样的磨难,最后连如月都……
他轻轻呼了一口气,终究还是没有将手中的鞭子抽向飒露紫。
郑玉堂听得他的马蹄声渐近,回头打量了他一眼。
这个披着一身青黑布甲的年轻人已经渐渐褪去了当年初见时的刚烈性子,愈发地成熟起来,鬓角的须绒已泛青,脸庞坚毅而棱角分明,丹凤眼不时有寒光闪过,三年的训练不仅让他在军事知识上有了长足的长进——杨将军当时看见他的第一眼就断定,闻人是个难得的天才,三年来他的表现确实当得起这个称号,武学堂同一届的学员里,所有人的综合成绩之中,唯有他能稳稳压过别人,霸居榜首,远超第二名。(虽然在武斗一事上,陈锦能稍微讨点便宜。在这一点上,陈锦每每提起,都得意非常。)
郑玉堂知道的,闻人的心里依然没忘记当年芦峰山下的事,虽然嘴里不说,但却依然对自己心怀恨意,他恨自己没能拦住如月姑娘,他从来没像蓝笙香和段恩义那样叫过自己“老大”,而是规规矩矩地称自己当年的“统领”职位,就是为了时刻提醒自己,这件事,他没忘,你也不要忘。
真是个爱记仇的小孩啊。
郑玉堂在心里轻轻一叹,答道:“要见你的人,可非同小可啊,你平时在天定有认识什么达官贵人么?”
闻人一怔,不知所谓,自己三年来离开营地的次数屈指可数,更别提去到天定都城结识达官贵人了,他从来不是长袖善舞之人。
“没有。”他摇了摇头,座下的飒露紫又快了几分。
郑玉堂听罢,沉默半晌,道:“要见你的人,是个腰悬象牙镶白玉的高堂之人。”
闻人听罢,半晌无言。
大烆朝堂之上,出去蟒袍加身的亲王,文武分列两排,武官衣袍前胸的描虎绘狮,而文官腰间悬带,两者做到极致,武官前胸的铺子绘就三头吊睛斑斓白虎,威风凛凛,而文官的极致,腰间则悬一条象牙白玉带。
竟是丞相大人要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