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娅轻轻往冻红了的小手上呵了一口气,有些焦急地看着远处。
草原辽阔无际,远处地平线上的红日正缓缓升起,霭霭雾气环绕着阿勒苏母亲河,映照出如牛奶般稠白的粼粼波光。
尽管已经是早春时刻,但在清晨,草原上寒气依旧凛冽。
两旁的侍者有些担忧地上前,靠近穆娅,恭敬询问道:“穆娅夫人,春寒料峭,您的身体……”
穆娅有些俏皮地回头看了一眼那位侍者,竖起一根手指放在自己的唇边,轻轻嘘了一声,笑道:“德德玛,小声一点哦,每一天当太阳第一次照耀在阿勒苏母亲的身上时,就是格虎大神醒来的时候,太大声讲话会惹大神生气的哦。”
她披着一层羔羊裘做里衬的暗红锦绣大氅,黑靴短而厚重,斑斓多彩的彩绸尖顶暖帽十分轻巧地压住了她黑稠的秀发,长发之下,是一副美丽而年轻的面容,她有着草原人独特的坚毅和稍稍厚实的红润嘴唇,却又和草原上的大多女子都不同,她的鼻子挺拔小巧,皮肤白皙得像是新鲜的热牛奶,也没有久居高原之下而被阳光暴晒出来的颧红,此刻她站在初升起的第一缕阳光之下,静谧安详,像是个带着圣洁光芒的天使。
她轻轻抚摸着自己高高隆起的小腹,轻声道:“这是他第一次独自领军出征,无论结果如何,我都想要和他的孩子,一同看见他完好归来。”
“我只有这一个愿望。”
她喃喃道,脸色愈发温柔起来。
忽然,远处响起了一阵阵如同闷雷般的滚滚声响,不多时,一披甲红袍的年轻人率先策马出现在地平线上,渐渐的,闷雷声愈发剧烈起来,哒哒哒的马蹄叩击草地的声音像是一场浩荡的钟鸣鼓磬合奏,隆隆如雷天雷滚滚而来。
他从出现的第一刻开始,他注定是与众不同的。
青黑色的覆面盔遮住了他的整张脸庞,那柄巨大的长刀紧紧负在他的背后,腰刀链锤,弯弓箭矢,井然有序地分列两腿,血色披风被风吹得鼓荡飘舞,座下的巨狼四爪生风,暗红的血痂星星点点散落在它雪白的毛皮之上。
年轻人的身后是一轮缓缓升起的金色太阳。
“哈利莫……”
穆娅轻轻叫了一声。
她的声音被淹没在了无数刨起草地,震动草原的马蹄声中。
哈利莫在巨狼身上看了她一眼,没有答话,甚至没有停下,疾风和狼的腥臊味一同略过穆娅的身边。
嗷呜!
巨狼率先到达部落的栅栏之外,腰一扭,反转身子,猛地冲着身后黑压压的骑军昂首怒嚎,嚎声震耳欲聋,如同阵阵声浪,向着千百骑兵席卷而去。
吼!
哈利莫当先拔出要中马刀,长刀向天,大声嘶吼。
那千百骑兵亦随着首领的吼声,勒住座下悍马,纷纷抽出马刀,无数粗壮的手臂如同拔地而起的树枝,冲天举起。
一时间,数千柄青森森的冷冽长刀在红日之下泛起了寒光,蛮人悍勇如兽的血性再一次被他们的首领激发了出来。
他们是这场战争的胜利者,他们活了下来!
穆娅有些失神,她第一次觉得自己的丈夫有些陌生。
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好战、雄壮而强大的?
她始终记得三年前的那一天,哈利莫第一次在自己面前展现了软弱的一面。
那一天他的洛尔希(师父)死在了烆地。
他被三位部落里的圣境长老强行带了回来,他一身是伤,血流得像数十条小溪,她看了害怕极了,还以为哈利莫要被格虎大神召唤走了。
但他终于还是挺了过来。
听说伤他的人是烆朝一个成名已久的圣人,长了一对银眼睛,青靛蓝脸,生者巨大獠牙,怕人得紧。
那时候自己还是他的女侍,不过是他奶娘的女儿,是最下贱的奴隶。
但即便如此,自己依然想了好多好玩的事,想要逗他开心,穆娅知道的,哈利莫虽是整个草原最尊贵的人,但很听他洛尔希的话,对奴隶从来不摆架子,也不动手动脚,很多时候甚至能够平平相处,不分贵贱。
所以她悄悄钻进了他的帐篷,想把自己准备的笑话、逸事、趣闻,一股脑全说出来,至少让哈利莫开心几分。
可她一进去,就看见了如同死人一般的哈利莫。
她所准备的一切,仿佛都在一瞬间失去了意义。
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勇气,她快步上前,轻轻地抱住了哈利莫,用自己温热的手抚着他的背,低声呢喃着,安慰着。
“洛尔希死了。”穆娅永远记得哈利莫说出这句话时万分无助的如同一个被人抛弃的小孩的眼神。
“我的洛尔希,死了!”
他倒在穆娅的怀里,嚎啕大哭。
他是格虎大神吻过的骏马,他是将整个草原攥在爪子里的雄鹰。
他也是个会哭会怕会疼会累的普通草原青年。
“穆娅。”
哈利莫的声音将她从回忆的长河里拉回了现在。
“咱们进帐篷吧。”他已经从巨狼身上跳了下来,一手牵着巨狼,一手伸向了自己。
穆娅十分乖巧地点了点头,轻轻搭上了他宽厚的手,一同向着栅栏里走去。
那是草原上最大的金顶帐篷,只有草原上的大君和他的子女们才有资格出入。
哈利莫一边走,一边看着那顶帐篷,忽然道:“穆娅,我一直有个想法。”
“嗯?”穆娅带着温柔的笑意,看着自己的丈夫,他很英俊,身材挺拔却不像其他草原汉子那般厚实臃肿,他的两肩厚实宽阔,像是刀削过一样,他的洛尔希说得对,别的草原汉子像是熊,唯独他是一只健壮的雪豹。
哈利莫把头盔摘了下来,看着穆娅隆起的小腹,忽然半跪在穆娅面前,轻轻将耳朵贴了上去。
“小家伙也等不及要出来了。”他哈哈一笑,露出两排雪白的牙齿,他轻轻抚着穆娅的小腹,低声道:“等着吧,你的阿爸会一刀一刀,将让所有人都跪在我们的脚下,我要在草原建起一座最雄伟的城池,比烆朝的荡阴,天定,青城,都要大得多得多,我要让所有人都来亲吻你的脚,让所有雄鹰都为你展翅,让所有的战马为你嘶鸣,让所有人,都呼唤你我的名字。”
他站了起来,牵着穆娅的手,一步一步走进了解金顶帐篷。
“哈利莫。”
忽然一个人叫住了他。
哈利莫停住了脚步,转了过去,看清了来人,顿时爽朗地笑道:“牙弥,我的好兄弟,你也是来为我庆贺凯旋的吗?”
牙弥穿着一身淡蓝青靛的长袍子,毡帽暖帽稳稳当当地顶在头顶,笑道:“不,我的好兄弟,草原上的雄鹰,你知道的,我天生不擅长作战,不像你,有使不完的力气,仿佛永远不会疲惫就算连夜作战,千里奔袭,也还能保持这样好的精神。”
哈利莫笑了笑,没有说话。
牙弥看着他,半晌,冷不丁问道:“哈利莫,你见到了阿岱斯兰(蛮语:雄狮)的部落了吗?”
哈利莫深深看了他一眼,道:“见到了。”
“如何?你觉得他的部落怎样?”
牙弥问道,他的问题令穆娅有些担心地看了看哈利莫,她知道眼前这两人是最好的朋友,从小一同长大的兄弟,但即便如此,她也能明显感觉到牙弥问题里的火药味。
哈利莫假装并没有听出来他的意思,答道:“这头狮子老了,爪牙已经不如当年那般锋利,他不再是草原的第一勇士了,他在我面前不堪一击,我杀了他,我的勇士踏碎了他的帐篷,奴役了他的族人,至于他曾经的牧场和领土,大君自会裁度怎样分派。”
牙弥的眉毛皱了起来,有些生气,道:“哈利莫,你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冷漠的人!阿岱斯兰是你的叔叔!在你小的时候还亲手抱过你,亲自给你做的洗礼!你没有看到你的那群人带回来的奴隶都是怎样的吗?他们个个面黄肌瘦,已经少有能够骑马的汉子了!就凭他们这样,能够发动叛乱?”
“他们侵占了别的部落的牧场,无视大君的威严,这就是背叛,”哈利莫沉默片刻,答道。他的头不再那般高昂着,他心里清楚,阿岱斯兰在自己的心中永远是那样雄壮魁梧,记忆中,他总是爽朗地哈哈大笑,将自己抱起来,用胡须亲昵地扎着自己的脸庞,将自己举过头顶,粗壮的大手牵着自己,大声告诉他,他是这个草原最高贵的人,必将成为最强大有力的大君。
曾几何时,这样一个慈祥的叔父,竟比自己的父亲还要亲近几分,除了洛尔希,哈利莫最敬佩的就是阿岱斯兰,他始终梦想着,有朝一日,自己也能够成为阿岱斯兰那样的草原勇士,骑着烈马,挽着强弓,奔驰在无边无际的天空之下。
牙弥深深地看了哈利莫一眼,半晌无言,终于,他背过身去,道:“哈利莫,昨天是我的归族之礼。”
哈利莫吃了一惊,他明白的,草原之上并不是只有他们一家,大大小小的游牧部落有数十个,而他家的部落最为强大,通过不断的战争,刀剑和鲜血的碰撞,迫使其他部落承认了自己家族大君的位置,占有最肥沃的牧场,拥有最多的奴隶和羊群,以及,最高贵的姓氏。
而这样的统治始终是松散的,所以先代大君想了个办法,每位部落的族长,在自己的继承人长到六岁之时,必须将他交于大君,由大君代为抚养,直至他们成年。这样取得了一个人质的作用,又可以在他们尚未成年的时候给他们以极大的影响,保证他们继承族长的位置之后对大君始终心怀敬畏,大大减少了背叛的可能。
哈利莫向前踏了一步,拍了拍牙弥的肩膀,道:“对不起,我的好兄弟,我没能来得及赶上你的归族之礼,今晚,你来我的帐篷,我让穆娅杀一只羊,备好美酒,亲自为你践行。”
牙弥看了他一眼,眼神里的愠色终于消退了几分,紧紧握住他的手,道:“我的好兄弟,你是不必在意我刚刚说的话,我只是有些责怪大君,他分明清楚,是其他部落眼红阿岱斯兰的牧场,又欺负他部落中战力薄弱,才先占了他的牧场,在草原上,牧场不仅是牛羊的生命,也是我们草原人的生命,即便是受到这样的侮辱,阿岱斯兰依然数次请求大君调停他与周围部落的关系,而没有直接动手,可大君好像已经将他当做了一枚弃子,毫不加理会,等到阿岱斯兰自己着手组织战斗,将其他部落的人赶出自己的牧场以后,大君竟然说他背叛,派你带军消灭他的部落……”
“牙弥,”哈利莫的脸色带了几分痛苦,还有几分愤怒,道:“不要再说了。如果你还想如期离开这,回到自己部落的话,不要再说了。”
牙弥叹了一口气,终于沉默地松开了哈利莫的手,转身离开。
“哈利莫,”牙弥忽然止住了步伐,道:“我听说阿岱斯兰和大君年轻的时候感情极好,人们提起他们,总说他们是草原上的从同一个窝巢里展翅的两只雄鹰,他们情同手足,就像……今天的你我。”
“将来,我成了我的部落的族长,你成了草原上的大君,会有那一天,你我要刀剑相向吗?你会杀了我吗?”
“我绝不会杀你的!”哈利莫大声道:“牙弥,我们是一起长大的好兄弟!要是你犯了错,我就把你带进我的帐篷,好好打一顿,要是我犯了错,你也一样,我绝不会杀你的!”
“好。”
牙弥终于不再说话,转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