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巨大的恐惧就这样,如同尖锐而冰冷的钢刀,一下子刺进了闻人的胸膛。
那股不安的感觉迅速在他的身上开始蔓延,直至将他整个身子都冷了下来。
此刻他突然很想变成阴暗山涧中的一滩小烂泥,将自己的身体软做一团,任凭溪水和山风将自己冲刷吹打到何处。
他已经从第一秒听到那个女声的欣喜和开心中彻底平静了下来。
转而进入了这样一个极度恐惧,几乎连脾胃之中的食物都要反呕出来的状态。
因为他突然预见了,接下要发生的事。
他终于缓缓抬起了头。
那女子眉间安着一粒糯米红痣,双眸泛着秋水粼波,尽管是在凛冬北地,可她却半点也不受此寒霜影响,一身淡蓝锦缎子织就的碎花襦裙,裙摆随风舞动,打着一柄骨翼粗壮的大面青花油纸伞,俏生生地立在了他的面前。
不要。
闻人心里的这个声音愈发剧烈起来。
她温柔地看着闻人,终于,再次轻启朱唇,道:“闻人……”
这一声如同破开了沉睡千年黑暗穿越了永恒混沌而来到闻人长歌面前的第一缕光明,它是如此地微不足道,却又是如此地珍贵而辉煌。
随着她的一声呼唤,她手中的那柄青花伞如同万朵飞花,一生二,二化四,短短几息之间,竟开满了整座天空,将所有青黑尸毒尽数拦下。
她的脸色白了几分,握住伞的手也紧了些。
闻人面如土色,道:“如月,你……”
和闻人一样脸色剧变的,还有还在地上和那颗附在鹿棠身上的织命缠斗的银先生。
他是如月的师父,怎会不明白自己徒弟的这幅作态!
这绝不是如月能掌握的力量!
但是她能够如此不动声色的施展出来,一定是动用了天罗的秘法!
那是天罗主事人入门弟子,才能够修行的秘法,施展之后,可以瞬间将实力提升到圣境,持续大概一刻钟左右,在秘法消失之后,施术者也将散尽一身修为,再也无法入修行法门。
伪圣。这是天罗给出的称呼。
“我不后悔。”
她说得斩钉截铁,不留半分余地。
“早在南国那座不知名的小岛上,那条满是鲜血的选拔之路中,我就倾心于你了。”
如月红着脸,沉默了片刻,忽展颜一笑,道:“所以我今日所作所为,我绝不后悔。”
闻人长歌无话可说,怔怔的看着眼前这动了情的女子。
他怎会忘记自己曾和如月在那条危机四伏的道路上所经历的一切呢?
他突然觉得自己好卑鄙,不过是在她最无依无靠的时候给了她些许微不足道的温暖,就换得了如此珍贵的情感。
如月见他痴痴地望着自己,脸色愈发地绯红了几分,仿佛此刻他们并不是处在巨大能量爆炸的最危险之地,而是在幽兰香室,互述衷肠。
“你知道的,我不在乎。”如月轻轻道:“修为,财富,权势,世人怎样……这些我从不在乎,我很笨,我不太会表达自己的感情,但是我希望你能够明白,我在乎的是什么。”
“是你。”
她悄悄吸了一口气,终于将这两个字说了出来。
她清丽,温婉,老于世故,待人冰冷多疑,还喜欢捉弄人,但此刻,却像是个害羞了的小姑娘,眼神有些飘忽,不敢看向闻人。
但她依然说得如此坚决,带着一股子誓不回头的纯粹勇气,一股脑说了出来。
“这么多年没见你,你有想过我吗?其实,这么多久没见了,我第一眼看见你的时候,我……我有些生气。”
她眼波流转,有些哀怨地看着闻人,道:“那个浑身上下都是刺的,毛手毛脚的女莽夫,竟然能和你那么亲近,插科打诨,什么话你都能和她聊得有来有回。我好生……嫉妒她,我猛然觉得……你大概是不想娶我的,婚约不过是长辈们强加给你的,你并不太情愿,但我不死心,我决定试你一试,我知道你向来是个红脸的磊落男子,一片爱国之心,所以进城以后,我故意叫阿莎偷来榜文,果然,那百夫长来找你麻烦的时候,你完全没有动手的意思,反倒百般辩解,而且……在遇见事情的第一时间,你的求助对象果然是陈锦,不是我。”
“不是我。”她轻轻重复了一遍这句话,再一次定定地看向闻人。
“再后来,你们一起上芦峰山,一起经历了这么些事,我的红脚隼……都一一报给了我。”如月的语气低沉了几分,顿了顿,终于又道:“我想你此刻大概真的没法做出选择了,大概连你自己都没有发现,在那陈锦和我之间,你已经分不清哪个才是自己真心喜欢的了。”
“感情就是这样,它像是一场诱人的赌局,谁都无法阻止自己一跤跌进赌局,每个人都在堆砌自己的筹码,希望取得最终的胜利,可赌局就是这样,总要有输有赢,没人可以总赢不输,但是,永远会有人赢。”
“输的人其实也没那么凄惨,至少这点和赌局是一样的,愿赌服输,既然你愿意下场,那你就要做好输了赔上一切也绝不后悔的决心。”
她的话,字字句句,如同钢针一样,狠狠扎进了闻人的心。
闻人其实想反驳她,告诉她,其实自己在内世界的时候就已经想好了,这次不躲不逃,好好面对如月,认真做出选择,可是事到临头,他又一次躲了起来。
他胆怯了,他害怕,如月对自己太好了,他担心自己没法回馈足够的感情而辜负了她,他是个胆小鬼,连碰到棉花都觉得会受伤。
他有些不知作何回答,道谢?道歉?好像都不合适。
其实他不知道,这个时候只需要一个拥抱,就能解决大部分的问题。
如月看着他的脸庞,忽然有些恍惚,他已经是个及冠男子了,眉眼间虽然还带着些许幼时的影子,还存着一些稚气,但是很快,岁月就会抹去这些东西,带给他棱角分明的面额,和刚毅有神的目光。
真好看啊。
要是能一直看下去就好了。
我果然是……最喜欢你了,闻人长歌。
她撑开的那柄青花伞之后,忽然亮起来一团炽烈的银光。
如月轻轻叹了一口气,低声道:“对不起,我原本以为我还能冻结它更久的,没想到它这么快就破开我的力量了。”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
“快要结束了哦,闻人长歌,我未成婚的夫君。”
“但是我这个人呀,总是不服输,总是不甘心,我始终想听见你亲口对我说,”
如月的脸渐渐白了下来,再也没有了一丝血色,闻人明白她这是将自己的力量催发到极致,只为让身后那颗银心的爆炸延缓几息。
如月的心咚咚地跳了起来,只听她问道:“闻人长歌,若是没有师傅们的婚约,你……可愿意娶我?”
一息,两息,三息……
闻人低着头,始终没有吭声。
如月的心慢慢地,晃悠悠地沉了下来。
一道寒风忽然袭上了她的背后。
自她修行有成之后,就很少感觉到自然界的寒意了。
她猛地觉得自己喉间一甜,一口血猛地一下就吐了出来。
“好了,不必再说了,我已经知道你的回答了。”如月一边抹去自己唇边鲜红刺眼的血迹,一边轻轻笑着说道。
身后的那道银光愈发地膨胀起来,光线如同道道锋利的剑刃,逐渐刺破如月的青花伞,散进了伞内。
银光之下,她是如此地圣洁而动人。
闻人看得痴了,但他心里的那道声音却越来越大。
不要!不要啊!再等一等!
我一定能认真地答复你!
“闻人长歌,”如月忽然笑了,像是一朵银色的牡丹,道:“下次若是再女子,在此情形之下,对你提出请求,就算她有许多缺点,就算她很多地方不尽人意,就算这要求只是她的一片痴心妄想,也请你好好答应她哦。就算是骗骗她,也是好的。因为,她再也没法等到请求兑现的那一天了。”
“请再好好看看我吧。”
“请……把我记在心里吧。”
银白的光芒终于将她整个包裹,空气之中忽然扭曲起来,像是两股巨大能量的中和,爆炸并没有发生,一切都收归平静……
消失了。
周围的一切忽然都寂静了下来。
洪水,火焰,尸毒,白雪……都归于泯灭。
这个世界忽然变得灰白起来,像是被什么人抽干了颜色。
剧烈的耳鸣声由远及近,骤然袭上了闻人的双耳。
“0。”
阿福轻轻在闻人耳旁说了一句,但闻人似乎并没有注意到。
阿福觉得有些不对劲,轻轻地舔起了闻人的脸颊,嘤嘤地叫着,可闻人丝毫没有理会它。
他呆立在原地,像是一尊泥塑石雕,看着那早已随着银光一同化作尘埃的伊人,仿佛她还站在自己面前。
被离阳之火蒸腾的水汽漫上了天空,这片多情的云竟下起雨来。
大雪和大雨一时之间,竟同时而来,带着净化的磅礴之势,冲洗着人间,仿佛这一场大雨雪之后,太阳一出,一切都会恢复原来的样子。
好像是这样的,但好像又不是。
失去的人,丢失的心,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了。
咚。
一道极其短促的声音突然出现在了闻人的声后。
闻人并没有去理会他,他感觉自己已经进入到了一个自我保护的模式,自行关闭了自己的所有情感,拒绝接收外界的一切信息。
即便这声短促的声音用后脚跟都能听出来,是一个修为极高之人所踩出来的破空声。
有人在一瞬间来到了他的身后。
是来杀我的吗?
随便吧。
我这样的烂人不配活在这个世界上。
来吧。请快一点。
这是他唯一的祈求。
“跟我走,小子。”鹿棠的声音在他身后响了起来。
“不要反抗,不要提问,”他的声音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气势,道:“如果你想让刚刚那女子活过来的话,跟我走。”
闻人猛地转过头去,死死盯着鹿棠的眼睛。
半晌,他一字一句地问道:“你 说 什 么?”
鹿棠冷冷看着他,忽然右手一抬,凌空一抓,仿佛在空气之中破开了一副画卷,随着他猛地一扯,出现了一道诡异的景象:明明是已经平静下来的周围,忽然像捅破了一层窗户纸,周围的景色一点不变,而被他扯破的那道“窗户纸”里却出现了之前如月站在闻人面前的身影!
鹿棠哼了一声,手一松,一切又迅速恢复了原样,他道:“我说了,你现在还没有提问的资格,这次是破例。目前来看,你暂且算是通过了我的考验,我可以带着你进行下一步计划了,你,将成为主角,成为这个世界的……”
咚!
一样短促而有力的破空声踩了出来。
一柄极其华美的湛蓝长刃一刀劈了下来。
鹿棠冷冷哼了一声,一脸愤懑地闪身躲开。
“你是什么鸟物?敢来姑奶奶这儿挖墙脚?”陈静将龙象扛在肩头,一脸不屑,道:“干什么?闻人长歌早是姑奶奶的人了,打狗还得看主人呢?你是哪个鸡窝里跑出来的野鸡仔?上来就要他跟你走?”
闻人拉出陈锦,往前一站,道:“织命,你刚刚说的是真的?你可以让如月活过来?”
他提这个名字的时候依然觉得有些胸闷心跳。
鹿棠冷冷瞧了一眼闻人,并没有答话,而是对着陈锦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他吞了你陈家的刀,也算是你半个继承人,但是像他这类货色,青云有的是,比如他肩头扛着的那个,我师弟鹿远志,你若是愿意,也给他柄刀吞了,我管保比这小子出色得多。何必就要他一个?莫非你……”
陈锦听出了他言语里的戏谑调侃之意,老脸一红,骂道:“我呸!别以为姑奶奶我不知道,你们青云除了那……鹿修玄还说得过去,其他的净是些歪瓜裂枣,姑奶奶宁咬仙桃一口,不要你烂梨一筐!”
“真不肯放人?”鹿棠的声音冷了下来。
一时间,空气中剑拔弩张的气氛忽然重了几分。
陈锦丝毫不惧,一把拉过闻人的手,把他扯至身后,大声道:“不放!”
鹿棠沉默半晌,忽然打了个响指。
他身后的空气猛地一阵扭曲,裂开了一道巨大的裂痕,内里黑乎乎的一片,什么都看不清,像是一张巨大的口。
这怎么和鹿修玄开的天门有些相似?
陈锦满脸疑惑,有些摸不清他的意图,但还是握紧了手里的龙象,摆出了攻击姿态。
她是武夫,这个一个亘古不变的真理,武夫的安全感来自自己手里的刀。
而鹿棠却忽然笑了,他转过身去,缓缓走近了那道黑色的巨口。
闻人见他要走,赶紧跟上几步,问道:“你要去哪?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第一,”他背对着闻人,竖起了一根手指,道:“就目前来说,你我是敌非友,我没有义务回答你的问题。”
“第二,我选择离开并不是因为打不过你们,虽然你身边的那女子修为确实有些看头,但是你们如果觉得自己比躺在地上的那个银色眼睛的老头还要厉害,大可来攻击我试试。”
“第三,我改主意了,”
他扭过头,朝着闻人笑道:“我高估你了,就目前来说,你还需要磨砺,不适合跟着我走。”
“我给你个建议吧,去参军,去参加烆的军队也好,蛮子的军队也好,至少混到一个统领的位置,我会来找你,那时候,我就告诉你,怎么救活那女子。”
他渐渐走进了那张黑色的巨口,巨口似乎也有所感应,逐渐合拢,直至最后只剩下他那对狡黠的双眼。
“织命么?我早已不是了。”
鹿棠的声音很低,像是说给自己听的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