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远志从没想过有一天,如此重大的任务,会交到自己身上。
无论是对青云来说,还是对此刻身后动荡不宁,人人惊恐的苍州城来说,这都是一件非同小可的事。
城中百姓大多都已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只见高涨的洪水如同银河从九天之上倾泻而来,又见水还未到眼前,从天儿降七柱橙黄光柱,无数飞剑遮天蔽日从青云飞来,绝世女冠筑剑成墙,将此洪水生生挡住。
再见青云萧墙祸起,忽然出现的持剑道士将女光斩落青空,挡水之墙登时岌岌可危……
不过短短数十息之间,整件事一连数变,而接下来的发展,则更令人觉得波诡云谲,难以预料。
所以当鹿远志脚踩凌空,终于重新站在剑墙中心的时候,猛然听见身后苍州城墙上,有一敦厚男音传来。
那声音显得有些沙哑疲惫,似乎也是第一次说出此等恳求之语,既羞又惭,却又说得无比坚定,大有一股万事在我,我自一力承当的气势。
“道长辛苦!还请重施法力,救护苍州万民!他日若得苟全性命,杨某必亲至青云山,携礼重谢!”
说罢,当先跪倒在地,身后兵卒、百姓,呼啦一下全数跪倒。
鹿远志没有回头,他并不知道什么杨某不杨某的,只觉得这人除开言语之中遮掩不住的疆场霸气,竟还有些书生的迂腐俗气,但却并不讨厌,大概是当地的知府吧?可是自己记得苍州知府姓刘啊,何时改了姓氏?难不成是新任知府?唉,甫一上任,便遇此横祸,到也够他受的,如此场景之下,还能耐得住性子,定得了方寸,站在万民之前距离洪水最近的地方,为民请愿,实在难得,其实单凭他没有抛弃这一城百姓,先行逃跑,在大烆就已能够算是个好官了。
“杨知府放心,贫道既已到此地,断无袖手旁观之理,但事在人为,功在天成,若是贫道力有不逮,死在当场,只当于此城同生共死罢!”
鹿远志朗声道。
他说罢,将牙根紧咬,拳头松了又握,终于,持住了那柄青云仙虹剑。
嗡!
一道极其细微的声音闯入鹿远志的耳朵里,登时,他的五脏六腑就像是掉进了满是沸水气泡滚腾的巨鼎之中,一身气血立即被调动起来,翻涌奔腾着,朝着握住剑的手臂涌去。
那只手顿时就换了颜色,从一开始的洁白,立刻变成了赤红,最后颜色逐渐变深,似乎都能滴出血来。
它……仙虹剑!它不仅仅只是在吞噬我体内师伯祖留下的仙境之力!它还在吸食我的血!
鹿远志大惊,可是此刻,他想抽出手也已来不及了,一股一股奔涌的鲜血伴着体内宏大的仙境之力,源源不断地朝着仙虹剑汇聚而去。
邪物?!
他被脑海中猛地冒出的这个词吓了一跳。
他想起了很久以前,不知是在哪位讲师的讲经大会上曾经听过,他们正道之人的兵刃都是取材自天地自然间最清纯之物,所以锻造成刃之后,使用挥舞,暗合天道,融于自然,连带使用者都能从中裨益良多,而某些心怀不轨的江湖术士,只是一味渴求强大的力量,炼制的法宝和兵刃无一不是用鲜血和污秽之物,此等法器,虽然大部分威力绝伦,但实在有违天道,所以被称为“邪物”,而使用者因为贪图邪物的力量,日久天长多次使用后,多半会被此等邪物反噬,变得人不人鬼不鬼,疯魔一般。
可他马上否决了这个念头,可笑!堂堂青云镇山之剑,闻名天下的青云仙虹剑,怎么可能是邪物!?
他狠狠骂了自己一顿:鹿远志啊鹿远志!你算个什么东西?得了点力量就敢质疑祖师宝物了?真是个呆鸟笨鹅!若非师伯祖师叔祖厚爱,你现在还傻乎乎地杵在藏经阁里看书呢!不识抬举!赶紧用劲干!
他想罢,再也别无杂念,心无旁骛地只顾将自己的气血和体内的那股力量往剑中灌去。
仙虹剑像是一头被饥饿折磨数月的大虫,此刻甫一得到力量,哪肯轻易放过,像是一个无底洞 一般,贪婪地吞噬着鹿远志的精血和力量。
鹿远志的脸色愈发地苍白了几分,若非他正值血气方刚之年,几乎就要脱力坠落。他渐渐发现,其实这柄仙虹剑对仙境之力的渴求量并不大,反倒是对自己的精血有着更多的欲望,一开始还仙境之力和自己的气血能够七三掺杂,到现在不过短短几息功夫,精血和仙境之力竟已达到五五对半的地步!从一开始自己主动往里灌注,到了现在它自己将鹿远志的手吸住往里吸食!
鹿远志虽是惊奇,但却丝毫不乱,虽然由于大量失血(被仙虹剑强吸了去)导致他有些晕眩困倦,但依然强打精神,停住不停犯困耷拉下来的眼皮,依然向里输着力量。
不行,得想个办法!
我绝不能晕过去!我晕过去了这堵剑墙就要塌了,洪水就再也挡不住了!
鹿远志狠狠一咬舌尖,强行打了个激灵,冷静地想道:有没有什么转移注意力的办法?
但他马上又想道:嘿嘿自己也是可笑,此刻这万丈高空,只有寒风作伴,哪来什么转移注意力的方法?
但是有一个念头立刻出现在他那小脑瓜中。
背书!
对!就是背书!他心里一动,连困劲都退了几分。
说干就干!
于是万里高空之上,突然出现了这样的滑稽一幕。
一位年轻的小道士,双手握持着巨大剑墙中心的那柄长剑,穿着几件单薄的亵衣亵裤,一边冷得发抖,一边朗声念诵着:“昔在黄帝,生而神灵,弱而能言,幼而徇齐,长而敦敏,成而登天。乃问于天师曰:余闻上古之人,春秋皆度百岁,而动作不衰;今时之人,年半百而动作皆衰者。时世异耶?人将失之耶?
他的声音时大时小,伴随着脑袋像是小鸡啄米似的不停垂下又抬起,任谁都能看出来,这人是在犯困。
城墙之上郑玉堂有些汗颜,赶紧对杨冬烈说道:“杨将军,你看那小道士……能靠得住吗?”
杨冬烈此刻也是哭笑不得,沉吟半晌,才答道:“我看此人,虽有些顽劣……但大抵还是靠得住的,此刻除了相信他能平此风波,咱们也别无他法。”
半晌,他又说道:“玉堂,你同刘知府一起,去将城中百姓疏散出去吧……”
他声音里的疲惫早已不再掩饰,只是多了一股深深的自责。
郑玉堂一惊,问道:“百姓的疏散工作早在此事一开始,我就已经吩咐部下着手去办了,可是……将军,人人都有眷恋故土之情,此祸事来得突然,只怕并不十分来得及疏散……”
他沉默了片刻,终于将心中想问的事说了出来,道:“将军,你叫我们去,莫非是自己不想走?”
杨冬烈点了点头,道:“此事……事出因我,我自一力承当,是我害万民受此横祸,虽万死不能偿其万一!我自当留守此城,直到事了。”
郑玉堂还欲再说,忽地一声巨响,仿佛从天庭直劈而来的巨雷,响彻整个苍州城。
嗡!
天空之中,以那少年道士握住的剑为中心,一副极大的太极八卦图登时绘就,就这样出现在众人眼前。
只是不同的是,这次的八卦图并不像往常众人所见的那般泛着纯粹青光,而是仿佛一副燎原之火,散发着熊熊燃烧的炽烈火光!
周围的空时顿时干燥了几分,不过短短几息之间,不少兵卒的嘴唇竟发干裂开!
鹿远志此刻如同一尊火部天神一般,周身火焰缠绕,赤红白炼,眉发皆干焦。
“成了!”
鹿远志差点就要蹦跶起来,但碍于双手仍在剑上,并不敢乱动,只好动动嘴皮表表兴奋之情。
原来这离阳火阵,只是开启时需要大量的精血和力量,但开启后,维持火阵所需的能量却并不怎么大。
火阵大概是意识到他本是实力十分弱小,还十分贴心的在他的四周形成一层薄膜,将他整个包裹其中,若非如此,在这么近距离维持火阵,如此高的温度,任谁都会在火阵开启的第一时间里被烧成干的。
火阵燃起的瞬间,剑墙如同地狱熔炉里锤炼万年的天外陨铁,登时由仙虹剑为中心,逐渐漫开了一股赤炼火红,不多时,整座巨大剑墙便如同一座火焰墙山,横亘于天地之间!
咕噜。
被挡在外的江水冒出了第一个巨大气泡。
很快,整座江水如同置于火神巨鼎之中,熊熊烈焰不停燃烧,直至将这整锅江水煮沸烧干!
天地为鼎,血为薪柴!
我为身后万民,煮江去也!
鹿远志此刻心中豪情万丈,为善最乐,为善最乐!古人诚不欺我也!这洪水甫一接触我的离阳火阵,便如滚油泼雪,现在才过了几下功夫,就消了一多半,相信用不了多久,煮江之事便可了解,到时候我成此大好之事,且不提同门师兄弟对我刮目相看,我青云在江湖之上,面上也有光彩,还可以趁机和那纯白之人打上交道,教他帮忙治好师叔祖,嘿嘿嘿,一举多得!
只是大概刚刚火阵启动时候的巨响令他有些迷怔,并没有听见不远处的那团黑日也发出了一声声势稍弱一些的声响。
他也没有注意到,正在他有些得意的时候,那团巨大的黑日竟将自己整个炸裂,失去了核心力量引导的尸毒纷纷而出,青黑之气如同漫天大雨,毫无目的地任意砸向大地和四周。
数股青黑之气凝成一柄尖矛,当先砸向了他。
他只感觉自己的小腹猛地一凉,一股剧痛当即袭来!
紧接着,无数股如同硕大雨点的尸毒,纷纷袭向那堵在鹿远志的修复下本已坚实的剑墙。
鹿远志心神大乱,此刻他体内的仙境之力已使用殆尽,又为了启动大阵,大大耗伤精血,本是虚弱至极,再受此打击,几乎就要晕厥过去,但即便如此,他仍是死死抓住那柄仙虹剑不肯撒手。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等待着什么,只是觉得自己好不容易才走到了这一步,身后是师叔祖师伯祖舍命不要的努力,是万民的性命攸关,绝不能就这样倒下!他不停地在心里给自己打气:再一会儿,再坚持一会儿就好了!再坚持一会儿!
他瘦弱的肩膀开始颤抖,小腹的伤口愈发地痛起来,连呼吸这样轻微的动作牵动了伤口都令他难以忍受。
直到他看见了那个一身白雪,带着狰狞的骷髅白骨面具的人朝着他疾飞而来。
“交给你了,纯白之人。”
他想到这里,忽然笑了笑,就此脚下失力,从半空之中,跌落下去。
仙虹剑也随着他,像是护主一般,和他一起倒飞下去。
失去了阵眼力量的离阳火阵,在无数尸毒凝成的尖矛攻击之下,登时如同溃堤之浮土,瞬间倒塌下去。
火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