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医堂的门脸是新近才挂上去的,字是霍相思写的,她尽量避开已经烂熟于心的笔法,免得让人看出端倪。
刻意为之,写出来的字就有一丝别扭和不情愿,仿佛瓦砾之下拼命生长的杂草,就算长出来也带着让人不忍直视的委屈跟可怜。
不过于灵素说好,转头还拿着字送去了书画装裱的地方,做好的门脸估计是刚送来。
霍相思抱着点心进门,屋子里暖烘烘的让她身心都跟着放松下来,“怎么没人?”
这话虽然问的有点不厚道,不过医馆既然开着肯定是希望有人上门瞧病的。
于灵素从柜台后面抬起头,眨眨眼,“可能大家都平安喜乐没病没灾吧。”说完了她揉揉头发,“已经三天没开张了,再这么下去可是会丢祖师爷的脸的。”
霍相思把点心放在炭盆上面烘烤,沉思了一会儿说道:“我有一个同乡的夫人似是生了重病,今日看见她的时候,脸色很坏。你左右闲着无事去给她看看。”
于灵素甚少听她提起从前,更别说还有同乡在汴京了,“没问题,不过我不认识他。”
“明天,明天雪停了我带你去。”霍相思说着挑了挑炭火,红豆糕上冒出了热气,于灵素提了提鼻子窜了过来。
“红豆糕?我爱吃,之前吃过一会回头再想买竟然找不到了。”
霍相思笑笑给她捏了一块,苏见月到底为什么要把人挖到时茗居去?毕竟这种东西贵人恐怕难入口。
未时不到,灰蒙蒙的天忽然安静下来,飘飘悠悠的雪落了下来,地上没一会儿便积了一层雪水。
司天监书库却在这到处都透着萧索寒冷的天气里,着火了。
滚滚浓烟先是从书架上烧起来,厚实的书库门挡住了浓烟的扩散,丝丝缕缕在空气里透出一点不一样来。
归藏闲来无事,甫一开门,大火就像拦不住的洪水一般窜了出来,燎了他的眉毛还有皮袄子上面的一层细毛。火烧火燎烫熟了他面上的一层油皮。
“走水了,走水了!”他翻身就地一趴,身上残余的小火苗被浅浅的一层雪水给扑灭,接着便爬起来边跑边喊。
东民巷里,繁星拎着一包衣服想着师父看见的话会是什么表情,会不会什么也不说先拿着扫把敲他一顿?又或者说伸着粗粝的大手拍拍他的肩?
救火的呼喊声很快在司天监里汇成一片闹哄哄地冲了出来,繁星愣了一下抬眼望浓烟升起的方向看去,瞳孔急剧收缩着拔腿跑过去。
一直天干物燥着,今日虽然下了雪到底还是湿气不够,加上书库里全是故纸堆。大火几乎是在开门的瞬间就吞噬了整座书库,整排连着的厢房也跟着遭了罪。
江鹤望从卜兴阁里气喘吁吁地跑过来,站在院子里冷冷地看着火光翻滚里的书库二楼,脸皮抽动着。
“刘主簿呢?”
归藏小声嘟囔着,“没见着,弟子来的时候里头正呼呼冒着烟,一开门差点把我烤熟了。”
“给我找!他负责书库必须给我说清楚。”这一声几乎是吼出来的,江鹤望藏在袖子里的手使劲握了握,掌心里放着一把半成品的钥匙。
他费尽心力找来的模板,这两个月试过无数次才终于有了这一把,眼看着就能打开二楼的铁门知道霍启的所有秘密了,结果功亏一篑,他如何不怒?
归藏赶紧冒着再被燎了毛的危险,一脚一扇门,踹开了所有厢房的门,“师父,人不在。会不会,他会不会在里面?”归藏指了指呼呼冒火的书库。
江鹤望心头一惊盯着大火咬了咬牙,老东西!
“这火不用救了,小心给我看着别烧到其他地方,待火灭了,我要见到他的尸体。”说罢江鹤望转身离开了书库。
归藏跟着后退到了院子外,站在走廊附近抹了抹脸,怎么回事?刘主簿为什么要放火烧自己?还有师父,从来没见过他生这么大气,难不成书库里有什么秘密?
噼里啪啦房子倒塌的声音掩盖了繁星爬上墙头又跳进院子的声响,他看着呼呼烧着的院子抬手抽了自己一巴掌。
他为什么要跟师父置气?为什么要等到今天才想起来来见他一面?为什么来的这么晚?
眼前的火似乎把原来尘封的记忆都给烧得跳起了脚,繁星眼前走马灯似的浮现出了过去的画面。
他父母离世之后就一直跟着师父,少说也有九年,九年里他们两个守着残破的司天监相依为命。
他喜欢跟师父对着干,总说反话总干明令禁止的事儿,总嫌弃他没本事却从未想过离开这里。但是那样的日子却是他此生最开心的一段时光。
如今算什么?师父走了,带着他的嫌弃叛逆还有不辞而别,遗憾着彻底离开他了。他连回来当面说一声抱歉的机会都没有了。
繁星抱着包袱跪在地上泣不成声,他以后没有亲人了。
再也不会有人瞪着眼训他半个时辰就为了他不肯好好穿冬衣,也不会再有人无限制地包容他的任性了。
大火呼呼烧了两个时辰终于在逐渐打起来的雪片子覆盖下歇了气,只剩焦黑的木梁和偶尔喷出的小股浓烟,不成气候。
归藏抹了一把脸上的黑灰,提着灯笼顾不得烫脚板的温度进了书库的废墟,那扇铁门还直直地耸立着,表达着自己最后的倔强。
一具焦黑的人形斜倚着铁门,灯光越走越近那人形就越看越恐怖,归藏站在两步开外说不出的难受。
他其实跟刘主簿没多少交情,只知道他是师父的师父该叫一声师公的,但是任谁以这样不得善终的方式死在眼前,终归是有些不落忍。
他想了想把灯笼放在一边,脱下身上的皮袄子打算给这具尸体最后的尊严,皮袄子的边刚挨着尸体,焦黑的人形便炭化成齑粉落了一地。
嘭地一声,原本直直立着的铁门轰然倒塌,搅起黑乎乎一片焦土盖着了那摊黑灰,谁也认不得谁。
归藏愣住了紧跟着鼻头一酸,他捏了一把鼻子穿上皮袄拎着灯笼转身走了。
天太冷了,他都冻得流鼻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