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人的世界，习惯了直来直往。一拳便是一拳，一脚便是一脚。侯轻云自认，对陈迎欢算是青眼有加，至于那声昨夜的求告，她觉得小弟弟生气生的莫名其妙。大家都要完蛋了的状况，对她这个景教的阿萨辛来说，肯定是姚悦重要。
——我为什么要去救一个不相干的人啊？有毛病吗？
她是刺客，不是圣徒。心无慈悲，更不滥懦。
所以在此时的医院栏杆下，她望着陈迎欢伸出了手，“我剑呢”。
陈迎欢一时窘迫了，老黄带着大黑开溜，毫无疑问把他又抛回了在603教师寝室的境地。那把圣遗物袖剑，还仍在老黄的住处，灵性泯散，几如凡铁。怎么交代呢，他抵着墙缩了缩，绒深的睫毛疯狂地颤动着，脑子里再飞快地寻检着说辞。
“侯老师——”
又是一束凌空打出的起劲，斩下了陈迎欢额前的数根发丝。
陈迎欢咽了咽口水，终于想起来，灌顶的宗师也是宗师，三丈以内，对方收拾他就像猫抓鼠、狗撵鸡。他再往后挪了挪身子，踮脚虚蹲，转成了一个随时能够闪避开溜的姿势，拧过头，看向侧边。
侯轻云用手指绕缠着自己的鬓发，一束青丝卷柔荑，两眸目光如春溪。
“嗯？”
陈迎欢往后挪了挪步子，起身要跑，周身被一片沉肃的气机锁定，有如千斤巨石压在身上。他慢慢地又蹲了回去，咽了咽口水，最后僵硬地赔笑。
“侯姐姐。”
老黄领着大黑，一路回了病房，他找了一把小刀，给大侄女削苹果。大黑蹲在他脚下，仰头等着苹果皮落下。穿着病服的李青露，面唇凄白，呼吸深缓，头发被汗黏在额前。老黄把削好的果肉放在案头，抱手望向了窗边。
窗外的天慢慢地阴郁了，云积风沁，临窗的树干上，层排的青叶结垂着水汽。水珠啪嗒啪嗒，朝下坠滑。阳光只能在灰寞的天后，晕出一层淡淡的白黄。冷寂，又催着人困乏。
明日，清明。
老黄的手指颤抖了一下，他看着窗外的天，思绪又滑向了极远的地方。
从开州的江滩上，鹭鸟振翅，掠过芦荡，由青水，飞向长天。三峡工程之后，江面澄静碧清，被工业的伟力圈禁、驯服，化作了“镶嵌在高峡之上的明珠”。虬流的水，沿着堤道，汇入了江口，然后在一片开阔中，流向渝州主城。
渝州。缙云山。终年罩雾的山巅，有一片雪顶。雪洒如絮，黑云压空，永维瞑蒙，不见天日。扎着道髻、裹着黑衣的老人走在雪顶上，像是蚂蚁爬动在白盘中。怒浩的风雪似乎要把一切都卷碎，但这一袭黑衣，却是稳稳当当地破开白幕，往山顶而来。
老人脸上皱壑纵深，头顶乌发盘结，长目微阖，仿佛经堂上常供的道人塑绘。他走过的地方，地面莹白的冰雪仿佛闪亮的镜，向天投出一地雪白耀眼的光。他脚踏一地涌动的白光冰雾，慢慢地走着。
皑皑的雪顶在风潮雪海中巍峨矗立，一块覆雪的大白石突兀地树立在道旁，老道走道石边，以掌击石头。
“轰隆——”
大石后，一点一点如豆的桔光渐次亮起，从卷啸的风雪中，逐渐显出一条插着火把的山道。道旁的雪崖上零零散散地插着火把。橘黄的火光在莹白的雪面上跳动奔走，雪融的水迹在倒挂的冰凌上滴落。
——这是江门观的“小天地别境”。莲池。
老道迈动步伐，迈过大石，踏上一条向上升起的雪道。荒莽的雪道一片寂白，稀疏的火光在昏沉的夜色中亮出如豆的黄芒。
一道深不见底的悬崖在他脚边，云雾在其中沉积，悬崖底下传来哗哗的涛声。一座高耸入云的山峰在他的背后，苍凉肃穆，直入天穹。
——他从雪顶上，走入了另一座不存在于世间的山巅。
老道走到山道尽头，此处是一片幽崖。崖下里蓄着万顷云气。崖口立着一座石碑，被风化侵蚀得厉害。残损的碑面印满凹凸不平的口子，深深浅浅的裂痕上写有两字。莲池。
崖口立着一排青蓝大褂、肩雪而站的结髻道人。他们远远看到从雪山上飘然而来的老人，弯身作揖。
“首座。”
老道微微颌首示意。从他们身边飘然而去。
“你们都退了吧，今日有贵客将来。”
雪地里的道众站起来，在一片昏沉的火光中沿着山道走远。老人独自站在崖口，风雪漫卷，他缓缓走向那面古旧的碑，手抚碑面，闭目不语。
天上黑云激荡，白雪纷扬。老人闭目，抬手，向着空荡的崖口挥袖，一束纯白辉煌的光从手上划出，轰响，身后万顷昏蒙云海翻滚不休。
白光落入崖口，仿佛流溢的白焰，在虚空中交错飞舞，勾勒出一面符文阵图，流光耀彩，繁复瑰丽。从崖面直入云空的偌大符壁宛如活物，于虚空中闪动三次，然后缓缓散去。
此方崖壁，荡出一阵无形的涟漪，往四面八方疾飞而去。崖下万顷云气，风雷之声大作。
“轰——”
崖壁上的天空中，云流塌陷，无数黑云摇动，发出山崩之声，震撼四野。两侧雪峰，簌簌颤抖，一线白潮由南向北，横亘百里，呼啸而下。万顷云海中响起一道炸雷，一阵狂风由云海中激射而出，穿山而过，拔起百丈积雪，如乱箭飚飞四方。
“开莲池，观炁海！”
老道仰天长喊，一袭黑衣在狂风暴雪中猎猎旋舞，他睁眼，定定望向崖下云海。
万顷云气中，无数的晶波炁浪翻卷而起，阵阵紫雷金电爆闪其间。一道道炁浪在云中穿梭湍荡，然后击裂云澜，在空中缓缓勾勒出一朵晶蓝的花苞。
老道上前几步，直临崖边，枯老的面容在紫雷金光闪烁下沉肃默然。炁流在云海中滚陈，画织出一道炁脉地图，那盏晶莹湛亮的蓝莲花苞，垂曳在炁海中，闪耀出清玄的明光。
老道摊手，掐算。
在震，在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