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青露醒来前,陈迎欢和老黄把她转入了医院。受损的脏器经由罡丝缝合,转为无恙,但被袖剑刺穿的伤口需要清理、消炎、促增肌等一系列救治,元婴境界的玄罡派不上用场。
老黄对陈迎欢说,打破虚空境界的武道大圣一滴血肉,就可以化身重生。一滴血,足以生断肢、长残躯。
陈迎欢捧着李青露沾满血迹的衣服,坐在病床边,没有搭理老黄的话,出着神。大黑盘在床脚,嗷呜地叫了一阵。陈迎欢摸摸它的头,你又不懂这些。老黄看着少年人眉间的忧郁,再也不好说什么,转身出门,往楼下去买早餐了。
电梯里,李镇长的电话打了进来。电话的另一端,李老爹扛着锄头,站在乡下起晨雾的山田埂坝边,衔着烟。灰蓝的烟气缭荡,他的眼色稍有些愁苦。昨夜老黄偷偷给他打了电话,略略讲了李青露险些遭难的事,问到陈迎欢的生辰八字。
他哪里知道呢?瞒了黄老师,他循着记忆往南浦镇边的龙安山脚走去。他想去一年陈迎欢带他们所寻访的旧居,寻找些线索。十多年前,镇上的人寻老陈爷办事,也常常往这个方向走。
按照老李的记忆,龙安山脚下有一颗茂大得离奇的榕树,树下有一条青石板铺垫成的梯路,路的尽头就该是那一栋陈迎欢曾经和老陈爷生活的的土木小楼。但今天他在山中踅摸了半晌,那株如盖盛异的高树,凭空消失了。
自然,他再也找不到曾经去过的楼院。
站在田埂上的老李头抽完了烟,沿着湿软的黑泥坎子坐下。他找老乡借了柄锄头,挖开了数处似是而非的荒地。除平杂藤野棘后,有的通向了菜地,有的索性接往了悬崖。劳碌了半日,他心中生出一些异样的焦慌。
“露露她有没事的哦?”
“没啥事。你们一家人身上多少都沾得有欢欢的炁,就是那个冲撞到不晓得啥子东西了。”
“你都不晓得是啥子嗷?”
老黄沉吟了一阵,最后说。不是啥子大问题,我到的时候,欢欢已经解决好了。
“哦——好嘛。没事就好。”
挂断了电话,老黄正好走到了医院门外的广场上。他仰头望着太阳,心内一阵与老李相仿的忧虑生起。依按了老李的说法,陈迎欢曾经生活过的那处地方,毫无疑问,是与虚渊、剑山、道宫、书楼相抵的“小天地别境”。
那棵描述中壮深如虬、晶翠有神的古榕树,想必就是别境的凭依阵根。
洞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譬如桃花源、譬如南柯郡,黄粱一梦,化蝶轻舞,在古人记述中那些不知何处、不晓详细的神异幻境,确是这个混圆巨球上的莫测秘地。进入其间,就进入了另一个时间流速完全不同的折叠世界。
一棵树中的城池,一朵莲内的山川,一汪水中的岛洋。一粒砂中的人间。
老黄曾深陷昆仑虚渊中,被空耗了十年。在他的记忆中,那是九死一生的十天,也是酒糟鼻老头最后的十天。龙虎、峨眉、正一等诸多道门大宗联手算计,为他布下一个死局;最终他金丹破损、根源受毁,老头子更是赔上了命,才从那里逃脱而出,一夜白头,修为大跌。
但时至今日,他仍然没有理清入口在哪里、出口又是何地。
独立的小天地,相对的时间差。现代科学把这个解释为折叠空间,描述成一类可能存在的科学假想。按照物理学的说法,能够在四维之上形成奇点、产生跳跃、连通不同空间的载体,只有黑洞。极致的密度与极致的力量,打破了时空的桎梏,开辟出界位的乱流。
——但不是黑洞。老黄觉得这一点,他可以肯定。作为一个涉猎广泛的新式修玄者,他热衷于看科学期刊。有一篇文章,他记得,写道一枚硬币大小的黑洞,就可以把地球囫囵个的碾碎;巨大的吞吸噬引之力,将让所有的物质被分裂成原子样态。
——别开玩笑了,如果用黑洞做通道,那样的小天地,进不去也出不来。
老黄提溜着三碗红油小面,一边想一边踱,回到了病房外,推开门,一个高挑健姣的女人靠在门边,陈迎欢怒目站在床前,手已经攥成了拳头。女子再往前走一步,陈迎欢已经端起了右手、大拇指小拇指交扣、另外三指朝天并拢,竖出了坛印。大黑见得小陈这般作态,也跳上了床沿,龇牙竖尾,两点白毛像两簇箭羽扎立,低沉地吼着。
“有什么事,吃了饭再说。”
老黄提溜着饭盒,掩上了门。女子转回了头,正是侯轻云。她照旧穿着一身硬料挺括的运动冲锋服,立领下的脖颈上隐约可见缠敷的白绷带。老黄走到窗边,把一碗小面放在了地上,拍拍大黑的头。
狗子在瞥了侯轻云一眼,跳下了床。老黄再把手里的面递出去,陈迎欢握着坛印,不接,不言,炁罡流转、引得身周的空气有些扭曲晃抖。老黄抬起右手,用肉突戳了戳眉心,叹了口气,转过身去。
侯轻云低眉顺目,一手抚胸,一手背腰。
“见过真人。元亨利贞。”
黄九指上下打量了侯轻云几眼,把手里的小面递出。
“没吃饭吧,吃点。”
侯轻云攒挤如椽的直眉,终于渐渐松曲开来。她歪头轻瞥了一眼陈迎欢,故意挤了挤眼,然后笑着接过了老黄递来的小面。“谢过真人”。
陈迎欢咬唇、撤印,举手还想正要说话,头顶上一道光涟闪出、一只蓝罡大手凝现,朝着他头上狠凿了一记爆栗。陈迎欢捂着头,去看老黄。老黄眯着眼睛,对他念到。
“莫记打不记吃。别个毕竟借了你一把剑。”
三人一狗蹲在人民医院镶了落地大窗的回廊边,和暖的春光缀满了肩。侯轻云吃得双颊飞霞、额顶冒烟,把紧拢的运动衣领口拉开,袒出半壁奇伟的曲圆和一条深邃的沟线。陈迎欢哧啦哧啦地喝着面汤,故意喝得又急又响,挑衅似的瞥了侯轻云两眼。
侯轻云有些发笑,看着陈迎欢大眼尖脸,猫儿样缩在老黄身边,孩子气的白眼,心内一荡,把垂肩的长发往背上甩撩,然后仰头,把面碗凑到嘴边一倾。
呼噜呼噜。
陈迎欢不甘示弱地抬起了碗,也往嘴里一倒。
哧啦哧啦。
盘在三人中间的大黑往左右各看一阵,甩了甩狗头,把嘴正要往地上的面碗中一扎。老黄伸手扯住了它的尾巴。“好的不学,学坏的——别个一对搞起耍,你凑啥子热闹。”
灌汤的侯轻云手臂一顿,红晕从颈下,渗延到两颊,眉头轻皱,挪开了面碗,捂住嘴呛咳出声。陈迎欢斜睨了她一眼,顺势再把面碗抬高,咕咚咕咚,一把倒光,然后放下碗,抹抹嘴,打了一个饱嗝,胜利样的眯起了眼睛。
“我赢了。”
没救了。老黄再扣了扣额头,心里忍不住叹息出声。
对于侯轻云,他有印象。昨夜他在云头,灵识一扫,便看到一个姑娘护抱着姚悦从老教学楼中遁走。后来夜间,陈迎欢讲到下午如何发现血迹、又如何偶遇侯轻云、最后如何去了老城、如何发了飞剑,他一拍脑袋,才想起了那柄圣遗物袖剑。
等他架起虹光,飞掠回操场,在土砾沙尘中找到那把剑,才发现剑身已经寂沉如凡铁。按照他的推想,恐怕能够轰开陈迎欢的元宫,剑内的圣灵力,已经被榨光了。不知传承了多少代、历经了多少人,积攒而成的灵力洪流,也被青炁吞噬转化,最终量变成罡,筑成了道基。
正常的筑基修士炼化不出也不需要玄罡。炼体大成后,肉身足够坚固,则引炁冲关,开辟黄庭玄殿,成就元宫根基。抱丹之后,以虚丹研磨转运,才可凝聚出些许罡液。罡液积淀至虚丹圆满,则丹破婴生,此时周身炁气尽皆转化为罡液,再迈向凝罡化元、由液转固之途。
只有陈迎欢这类异材,宫门深峻雄浑,才必须要靠罡液轰击破关。
没有这一柄袖剑的机缘,恐怕这孩子强行发剑符、也破不了境。
借剑成缘,已经为两人种下了因。有了因,未来就必有果。
世上事,皆有理,有些是人之情理,有些是事之成理,有些是科学之真理,而另外一些,归入大道天意,为宿命玄理。
陈迎欢所纠结愤恨的事情,无非是昨夜发完飞剑后、脱力倒地前,曾经求告侯轻云就下李青露。然而侯轻云从陈迎欢身边踏地而起,只抢跑了姚悦,丝毫未管陈李二人的死活。
孩子终究是孩子,黄九指有些想笑,看着陈迎欢恨恨地从侯轻云手下、拽回僵硬的大黑。
侯轻云眯着眼睛,抿起红唇,又笑又气地看着陈迎欢。
“怎么?弟弟,这么小气——”
陈迎欢恨恨地咬着牙,想了一阵,终于回答。
“没有心的人,不配摸我的狗。”
被侯轻云强撸得一阵不适的大黑,摇头甩尾,频频点头。
侯轻云双指一弹,气力离体破空,向大黑的头上轻轻一擦,一撮乌黑的狗毛,飘过狗子那双惊恐的小眼。大黑缩缩脖子,钻进陈迎欢的大腿下,朝着侯轻云汪了一声。
“哦?看人家洗澡、借人家剑的时候,叫人家姐姐——这才一个晚上,现在就没有心了?——我剑呢?”
侯轻云撩了撩头发,朝着陈迎欢笑问。
小陈同学表情一窒,扭头看向坐在两人中间的老黄。
黄九指拍了拍大黑的头,站起身来。
“你们聊——大黑,走,我们去看露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