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九指只来得及摆好一个净三业印,下一轮炎浪便来了。他阖目,在脑中观想出一尊端坐的佛陀,然后炁罡轮转,聚在气海、玄天、两肘,灵识在身前以四处为基、凌空画出一个“卍”符。
黑炎如大蟒匍地、山洪决顶,朝着四方压覆崩洒。热寂的墨光中,幻象涌动、魇景丛生,一道魔光,朝着老黄的灵府利锥般钉入。血肉浮屠、星河熔浆,一万只相连的手臂,一万个哀嚎的头颅,钝沉的咆哮、低切的祈祷,闪动的视像与汹嘈的细语,汇成一股猩红的炎流,撞击着黄九指的眉心处玄天关门。
嗡呜——
灰颓的死星在暗宇中悬浮,一尾荒庞的巨鲸幻象跨越时空,飞临识海,朝着老黄张口噬来。老黄周身骨骼乱颤、关窍震抖,承流着炁罡的千万经络,被庞然凶力碾撞,丝丝裂纹如同蛛网,在气海、元宫、灵府三处要害上崩破错炸。
灰目如渊、垂臂不动的寄化天魔,八只手掌指节蜷张,抖腕一甩,拉出一阵尖凄的音爆,踏步一跃。轰隆。整个器材室的地面寸寸龟裂、片片迸飞。天魔八臂曲伸握拳,身形一转,瞬间闪转到黄九指面前。
轰——砰——
八只漆乌的重拳,如同巨蛛落螯,从天飞降。黄九指身前明黄灿烂的“卍”字符壁,与幽黑山脉一般的八条魔臂相撞,然后爆碎成渣。琉璃样的晶片在夜色中飞散,迅速地消融。黄九指朝后倒飞,喷出一大口血,落到天魔无皮的面孔上。
唧唧。桀桀。
血红的皮肉下,一股一股黑蛇钻出,贪婪地吮吸着血液,然后蠕动着,像肉芽一样,在皮肉上缠溶成黑色的皮膜。
砰。咚。
入口处的大石下,黄九指撞上石茬、吃痛一弓,然后朝着地面摔下。他头疼欲裂,脑中嗡嗡震荡,内息紊乱,炁罡横冲直撞。灵府、元宫、气海,三殿中,都蒙上了一层诡邪的黒光。黑光缭荡出无限的暗寂与混乱,承载着无穷的秽念和戮欲,慢慢渗入原本清澄的本命蓝罡——
他偏头去看一旁的老金,双目紧合、口鼻流血,在地上抽搐着。汪。被黑炎掀飞的大黑,此时从石顶上跳起,越过老金和老黄,朝着天魔扑去。黑炎滚扫,凝成一柱乌光,射向大黑。大黑四只白爪在虚空中一滑,扭身一晃,避开炎柱,再四腿一蹬,露出獠牙,朝着天魔面上咬下。
嗷——呼——
风从虎,云从龙。大黑的咆哮,在夜中引动一阵风雷之声,它的足底,四团玄白炁罡凝化如刀,眉心的两处白色斑点聚起幽幽华光,隐约拢成两支犄角。一点电光在两只光角中亮起,平地激起万道雷震,化作一线紫电,如蛟龙掠出。
天魔四臂交叉,挡在身前。紫电瞬息已划破虚空、向它的面门轰落。天魔仰天一嚎,上下两臂各交错成叉,四掌外翻,在灰目上一扭,搓出一眼灰黯的异域漩口。
紫电轰入漩口,暴涨成柱,恍若紫蛟出川、挣腾纵横。后方的大黑裹卷着一身长龙状的玄白炁光,随后挥爪劈下,獠牙大张,弯脖斩落。从大石下爬起的黄九指,左手扣住了铜镜,右手肉突沾着嘴边的血,在镜面上刻下了一枚文殊金刚拳印。然后左掌大拇指横收于掌心、四指内扣,做金刚拳印,右掌扣铜镜,放于拳印之上。
左印,右镜,黄九指盘坐,如沙门佛子,捧镜印于胸口,闭目长颂。
“嗡——阿——若——巴——佳——呐——地——”
文殊心咒,以无上智慧,破一切妄相,斩万般不洁,智慧清净,摄除诸魔。
镜面放出金蓝相交的两色豪光,汨淌如江,大黑在光芒中一没,化为一条白龙跃出。须髯飘飘,犄角森罗,爪踏玄罡,尾绕云雾。白龙在漩口处,合口而下,连着灰茫的漩涡与四条乌臂轧成飞灰。
嗡呜——
天魔身躯上,自肋下而生的四臂合成菱形,然后菱形的手印黑光一亮、聚灰成口,一条玄黄大手自黑口中探出,宽逾三丈、状如石刻,如山岳飞击、流星撞地,把悬空的大黑与盘坐的老黄,悉数打飞。铺天盖地的蓝白玄罡,被黑芒击中,轰然碎断。
嗷呜。大黑在空中一个团身,两只前爪淌着血、颤颤巍巍地落到地上,它哀鸣一声,朝着落在飞砂乱石间的老黄奔去。犬血在地上踩出两行梅花一样的脚印,左前爪上套着的那只陈迎欢的袜子,此时一片深红。
黄九指在废墟中撑起半身,左肩塌了下去。方才那一击,拍中了他的左胸,如果不是铜镜抵挡,他已经死了。他翻掌,手中的铜镜依然完好。
他长长地吸了一口气,精血喷出,满头黑发尽转苍素,举镜在手,抱住缩入怀中的大黑。
然后长身而起。
——这是知宾的宿命。
那一年的北地,九臂的天魔在黑煞中朝天而起。八臂环展,一臂指天,铅云汇滚,云涡如狱。黑雷赤火,已在云层间蹿动闪没,大魔悬天,一如末日显视。魔啸、天恸,风凛、地抖。聚众而来的修士们在炁压之下,已经难以直立,或跪或躺,仰天悚讷。
北地那位大出马,是一个比那时的他年长不了几岁的青年人,在地面的幽墨炎浪中,忽然摸出了一柄小刀,插进了自己的胸口。手捧着一注滚热嫣红的血,涂抹着自己的脸,然后悲怆朝天,开声长喊。
“柳家弟子,向天立誓——愿从此永不轮回、灵识湮灭——以身作祭,求老祖宗出山!”
血光像是大蛇张口一般,自雪地扑升,吞噬了那位年轻的大出马。一股更加邪寒磅礴的炁从天空之上垂降,黄九指记得,自己的师傅在旁边叹了口气。
“可怜的娃娃,没得办法。我们跑得脱,他死也不能走。”
为啥子。
他是知宾。
知宾是什么?老黄把大黑放在一边时,想到了这个问题。世上的知宾很多,大部分是常人,他们不知道自己额外的使命,也不通晓天地阴阳的奥秘,只是勤恳地迎来送往、在一场场仪事中度过一年一年,直至老去,直至死去。他们的魂灵或许都难以找到传说中的地府,因为那个地方老黄从没见过。
天外宫,是没有的。天外有一条近地轨道,再往外是月球,再往外是银河系,是宇宙。地下界,也是没有的。地下是无数地质分层,再往下是地幔,再往下是熔岩流,是地心。一小部分修者在这个世界上,发现了没有往上的前路、也没有向下的归处,于是选择成为地面上的守护者。
知宾是一个身份,是一份使命。儒生、武人、和尚、道士、方士、精怪,甚至鬼仙、阴灵,都可以成为知宾。“安乡里”是最朴素的诠释,既然守土一方,那就万死不顾——
算求,看运气了。
——老黄把双眼一闭,三关共振,经络齐抖。他的灵识牵动着体内半液半气的炁罡,冲破经络、撞过灵根,把五脏六腑、千万穴窍都刺出血痕,让周天炁脉、八方灵络直接涌向体内,然后凝聚成一股激流,朝着那颗中黄庭元宫的金丹,猛然轰落。
轰。啪嚓。
幽幽的黑炎,第一次被蓝光蒸融。蓝光里,血花如雨、朝外洒出。大黑的爪子扑腾着老黄迅速被浸湿透红的胸,老黄捏了捏它的狗嘴,轻轻说“把老金护好”,然后两手一抛,清亮的蓝罡包裹着大黑,朝着昏迷的老金落下。
远处,蹲踞着的天魔,正从虚空中,扯出另外两具软泥样融瘫的肉壳,其中一具是安子奇,另一具辨不出面目、只能从双峰认出是个女生。它从肉壳上,连着肩膀,各扯下一对手臂,然后按在肩胸的断臂处。黑蛇蠕融,又瞬间粘连长合。然后它挥舞着八臂,咆哮嘶吼,转头向黄九指凌空挥出一拳。
黄九指手做剑指,虚空一点。遍放蓝华的金钟在空中闪出,叮铃一响,清凉的波纹带着七彩的华光,将大如方桌、通体幽亮的拳印,拂灭在空中。他周身蓝罡如浪、凝实如火,体内玄罡完全实稠,滚动如大河。
这是他第一次感受到把身体化进天地的威赫,这也是他第一次体会到不用留意内息转运的惬畅。他感觉自己是一点火星,正行走在石油里,四周的炁都沸腾、鼓舞、跃动。
“狗栽种,不用过来。好好看着。”
老老曲指一弹,一点光弹朝天而去,而远处的处的操场外,正奔跑过来的陈迎欢,被凭空浮出的三道圆符,困缚其中。三道圆符质如蓝玉、微光莹莹,在陈迎欢身周显化后,迎风一缩,堪堪套在陈迎欢的眉心玄天穴处灵府、胸口膻中穴处元宫、脐下海底穴处气海。一收,一震。
踏步跃来的陈迎欢便被定束在地,半步也动不得。他在半夜被炁脉异动惊醒,翻身下了床、从过道直跳下楼,远远地便看到了那柱被蚀黑的炁柱。正当他发力腾跃、一步三丈时,远处又一柱蓝罡如狼烟高悬、贯穿夜空。
他看着远处在蓝焰中行走的白发老黄,急得快喊出了声。“老黄,你咋个了!你莫黑我!”
黄九指笑了笑,把铜镜朝天一抛,镜身迎风而涨,遮星挡月,洒下漫空蓝彩,最终凌空盖住了整个体育场。
——横纵不下百丈,巍巍然如太古之山、仙人之器。
黄九指探出手臂,握向在蓝光中动弹不得的天魔,然后一方晶亮剔透的手印在空中显化,朝着天魔合拢。
“还好你的祭主,只是个普通的娃儿。不然我破丹,也要死在这儿了。”
黄九指手掌轻轻一合,实凝的手印收拢,从指缝中溅喷出无数的黒汁。他转过头,对着陈迎欢挤了挤眼睛。
“是不是很帅?——小子,我好像元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