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九指蹲在大坑边，抚摸着地面的石碴、尘灰。大黑眯着小眼，毛绒绒的大尾巴扫着地面的砂砾。老金最后一个从阻断了入口的断墙大垣上翻过来，两手撑着膝盖，呼呼地喘气。这一个晚上透支了他太多的心力，从被召回县局、列席会议，再到局长训话、整理资料，他也四十出头，不再年壮，身上的汗湿一层干一层、几次反复，这会儿骨头缝里已经有些酸凉。
“娃儿是自杀的，这是肯定的。自杀之前发生了啥子，我们不晓得，但可以猜个大概。”
老黄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袋朱砂，听着老金的讲话，把袋口拉开，把朱砂粉末朝着石坑倒下。红粉沿着石坑飘进坑底，老黄右掌抽出了一张空白黄符，竖掌向天，左手食指中成剑诀，自下而上，夹住符纸一拉。
飒。符火燃生，迎风摆颤。老黄把符火往坑中轻轻一抛，坑底升起了一团赤橘交缠的火光。
焰光照亮坑边老金的脸，司空见惯的他抬手捏了捏鼻梁。惫郁的影翳罩了大半张脸，眼眶一圈的皱纹被映得深重且显眼。他抖着手又给自己摸了一根烟。
“这样的事情，每年都不稀奇。差些的学校，有娃儿出事，好些的学校，也有娃儿出事。列回好了，救护车炸上了天，他们检查说是氧气管爆炸引起火花。”
老黄算过今天的日子，大吉，一年中不可多得的“明堂道日”，黄神巡列诸天，四方气象澄明。他虽然办事收钱贵些，总也是尽心尽力，所以才定了一场婚礼。这种日子发生的邪祸诡难，肯定不是阴阳交感、灵祟化生的层次。
从真灵业位图往后，自大唐而下，仙圣绝迹，但精怪是仍有的。山精野魅，往往不受时炁而拘。黄九指望着地坑里的火，眯起了眼睛。在旁边踱步的大黑，尾巴也慢慢不动了，扭头望着火光，压身、低头，四足按地，似乎随时都要跳起。
——精怪躯壳天生、阴阳无阻，已比灵祟难缠许多。
——何况是天魔呢？
天魔是什么样子，黄九指见过一次，是在东北，依凭着一具血气如津、虎豹雷音的宗师肉壳，那尊天魔最后经过北地的一位大出马献祭了自身、请下了柳家的一位半步合道才诛杀。多臂，多目，那是他唯一残留的印象，那个时候他有自己的师傅，一个酒糟鼻的老头子。
北上降魔的众人最开始以为，是尸鬼得了际遇成了不化骨，后来又以为，是不知哪朝哪代的古魔重生缘觉、复归境界。阴阳术法、五雷道阵摆了一堆，没甚作用。后来哈尔滨游方的和尚用降魔杵破开了肉壳，反手被拧断了头颅。人们才反应过来，这是天魔。成大怖畏相，行大恐怖事。魔头扯下和尚的手臂，往肩上的创口上一按，瞬间血肉粘合、黑气涌涨。
——八臂的肉壳，又变成九臂了。
唧唧。
地坑里的火，从底部蔓出了数条黑蛇，沿着火焰攀爬而上。大黑低低地咆哮出声，老黄中断了回忆，让老金往后站一些，蹲了下来。无目无鳞、遍体黑炎。长短来看，更像蚯蚓腐蛆一类的蠕虫。他左手捻起一个莲印，大拇指、食指交扣成环，另外三指如枝叉散，灵府聚炁自天鼎而下，过曲池，入商阳，然后轻轻一弹，一枚蓝炁光弹射入火中。黑蛇摇扭，在虚空中一弹，朝着蓝炁扑来，唧唧桀桀地叫唤着，被碾成糜粉。
质与量，这在这么多年里时常困扰着黄九指。物理确实非常有趣，科学像是玄道的另一条平行线。阴阳二炁，万法源流。以炁做术，击打阴邪时，那个形容词通常应该用“消融”、“克制”。像是水灭火、光驱暗一样，是属性相克，是“性质”的范畴。而方才的那一个瞬间，炁弹打碎黑蛇，就像是石头砸穿冰面、斧头砍倒大树，没有性质的加持，完全是“力量”的范畴。
足够强大的性质与足够强大的力量，绕着绕着，老黄的脑子又有些发疼。他这么多年越发感觉到这些路径的隐秘关联，眼下的情况已经让他轻松不得。
——他不知道剑符还有没有用。
县医院的过道里，护士推着车，穿过重症区的病房门，走了进来。她眼睛还有些泛红，数个小时前病房里的惨状由不得她不哭。一个医院就那么大，医生护士之间自然关系亲近。下午的床车推过，四具焦炭一样的身躯从她眼前经过，已经分不清谁是谁了，就像四坨火场抢出来的烂肉。
吊着这口气，也是痛苦。护士长在晚上吃饭的时候说，带队去接车的医生，前年刚毕业，去年刚结婚，今年孩子还没有足岁。她丈夫从单位赶过来，把门一开，先看到了蓝色的罩布，把罩布一拉，才看到挂满器材的那团黑炭样的身体。然后人就倒了，现在还在另外的病房躺着，没有醒过来。
横祸的不幸让每一个医护都心有戚戚、大生悲悯。意外的惨象让她们开始在脑中无法控制地预想，“自己万一也出事了”的状况。晚上吃饭的时候，大家小声聊了几句，最后都在叹气，年龄稍大一些的抹着眼泪，说，捐款吧。
呜呜呜呜。一阵幽哽悲苦的泣声，像是始终萦绕在这层楼。护士看着墙上的LED数字灯，红色的阵点组成了数字，12:48。她停住了车，把脚步放得再轻些，伸手拧开了病房的门。
哒。哒。哒。哒。
重症室的独立床位外，加装了淡蓝的隔阳罩。四名伤者的眼部肌肤已经烧毁，眼球一直暴露在外面。那个直勾勾的感觉，仿佛是一直在看着每一个走过的人，让人心里发毛。院里的领导收到反馈，最后安上了罩子。护士走到床边，伸手拨开罩布，暗处什么都看不见，所以她举起了手电——
光芒先是照亮了一只黑色的手臂，向上六十度伸举着，然后另一只手臂又在灯光中一滑，紧接着第三只、第四只焦炭一样的臂膀掠过了光区，另外有两只手抓住了护士的手腕。
小护士举着灯，牙齿开始打颤。制服裙装下的白袜上，一道水流淌下。她的身体像是过电一样，张圆了嘴，气流却往里吸，咯咯咯呃呃呃。恐惧把尖叫塞回了她的咽喉，让她的理智由内而外，开始坍缩。
——灯光里，八只扭拧的手臂下，一张无皮的脸伸到护士的面前，圆冻一样的鼻孔像是蛇蜥一样紧贴着方平的面孔，两个眼眶里生出肉突、微托出两个一向左、一向右的眼球。
唧唧。桀桀。
两个眼球朝着中央一转，锁定了面前的护士，然后眉心的裂纹，像是爬行动物的眼睑打开，露出一个灰蒙蒙的空洞。
呃。小护士一抽，整个人软了下去。八臂的怪物蹲踞在床上，像是拧着一条死鱼。他把护士举到面前，深深地嗅了一阵，然后两个眼珠一左一右地转摆，最后手一松，把她丢下了。眉心的灰眼望向天花板，灰蒙的豪光，再次打开了那个异域的洞口。黑暗像黏浆一样翻鼓，怪物一跃，用手扒住洞口，从肩头直至腰间并排的四对手臂一收，像是蜘蛛，没入了洞中。
“那个图案，有啥说法没得。”
“有——我们刚找到的资料，国外传过来的，叫啥子，蓝、蓝鲸鱼游戏？”
器材室遗址的地面上，地坑旁，老黄勾着身子，拿过老金的手机，看着上面的照片。雪地里、草坝上、暗房中，一幅一幅血鲸图案的中央，都躺着一个割腕自杀的少年。他端详着照片，老金在口袋里另外掏摸着什么。
“是俄罗斯的？还是英国的哦？不晓得也是哪些狗日的，搞的花板子，煽动这些娃儿去自杀。我们国内，听说的不多，但肯定有——国外的说法是，邪教嘛，说列些娃儿可以去‘永生的海洋里遨游’。游锤子——”
老金从口袋里拎出另一个塑封袋，正递给老黄。老黄探手要接，头顶的赤睛白羽隼，忽然尖唳一声，从云中扎落，然后化作蓝焰，在空中爆开、散落。
啾——砰——
老黄脸色一变，把老金往旁边一推。大黑也往后一退，停在黄九指脚边。
眼前的深坑、曾经的血鲸图案处，朱砂燃起的符火早已熄灭，此时却腾起一圈黑焰。炎浪中，黑色的焰蛇唧唧桀桀地喷出。墨炎沸腾，一只一只黑蛇扭钻蜿转，掀起杂嚷，又沿着炁脉、挤攘而上。
黄九指眼中，又一根炁脉飞快地被蚀黑、浊墨。他左掌竖坛印，右手竖剑指，一前一后，交叉挡于身前。眼前的黑洞一收一缩，庞骇的力潮震出，大力压顶，让他止不住地提炁护罩周身、脚后跟踩破地面、陷入石中。
石底碎裂的声音和老金倒飞撞墙的声音同时响起。黄九指用余光瞥向身后，老金被力浪抛飞、撞停在残垣大石上，整个人一缩，正趴在地上咳着血。
得赶紧，想办法。老黄咬紧了牙关，炁涌印决，却不知要掐什么印法、起什么术式。
啪。啪。
坑底开出的孔洞中，两只手臂搭在了黑洞边缘，然后一张无皮的肉红人脸，从洞中露出。额头上的灰眼张合了数遍，整个头颅朝前一转，死死地盯向了黄九指。然后啪嗒，啪嗒，啪嗒，更多的手臂探出了渊洞、抓住了地面，发力升抬，将那具浑身滴落着墨炎与黑蛇的魔躯托出深渊。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
黄九指透过炎浪。轻轻地数着。
恶鬼面目，八臂环身，成大怖畏相，行大恐怖事。此为天魔。
老黄什么不想了，他元宫一抖，蓝色的灵丸上，百丈炁罡腾起，双手合十，掐成净三业印，回头朝老金大喊。
“跑！老金！快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