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车在大街上狂奔,路人尖叫着躲避。从后视镜里看到,追兵被越甩越远,最后不见踪迹。李维周感觉从来没有这么狼狈、懊恼过,眼看着就可以顺利撤退,哪里冒出一个醉汉搅局?其他人也都是一副垂头丧气、气急败坏的样子,老王更是铁青着脸,让人感觉分分钟他都会雷霆爆发。
在黑漆漆、静悄悄的江边,小车戛然而止,一只小船在江边等着他们。在老王的带领下,他们弃车登船,驶向了一片汪洋。
江心的圆月、有节奏的桨声,安抚着人的神经,但大家还是心有余悸,怕身后黑暗里又窜出追兵。黄文英按捺不住地问道:“我们这是去哪?”老王没好气的回答他:”去南京,参加训练班。”黄文英嗫嚅到:“我们还可以参加训练班吗?”老王阴阳怪气地回答:“考虑到留在广州等着各位的只能是深牢大狱,本着人道主义精神,培训班还是继续收留你们。但是你们的表现实在太糟糕,哪里像曾经南征北战的黄埔毕业生,简直比一个新兵蛋子还不如。”大家听到这里,无地自容,纷纷垂下头。
老王并不准备就这样放过众人,他指着李维周,愤怒地责问:“作为一名军人,当以遵守命令为天职。可你关键时刻,不听指挥,擅做主张,该撤退的时候不撤退,贻误战机,导致我们差一点就被敌人一网打尽。一次行动,你知道有多少同僚在掩护、配合吗?就因为你擅自行动,所有努力都会白白废掉!”李维周倔强地把头扭到一边不作声。
老王又转向黄文英,满腔鄙夷地问:“黄文英,你脑袋长着做摆设的吗?李维周怎么做,你就怎么做,你还有没有自我判断能力?我们训练班需要的是独立、有主见的个体,而可不是人云亦云、亦步亦趋的庸材。”黄文英很无辜地看了李维周一眼。
老王最后转向邓焕珍:“邓司机,你负责驾驶车辆接应我们撤离,哪知你竟然擅离岗位,弃车而去。如果没有汽车,我们只能是身限重围、束手就擒。不知你究竟是何居心?我是不是该向上级报告军法处置你呢?”话音落下,一股杀气迎面扑来。
本来一直埋头坐在那的邓焕珍,抬起头来平静地看着老王:”请长官处置我,刘戈青牺牲,我却苟活,这让我良心不安。如果长官处置我,那是成全我,多谢长官了!“
老王发出了诛心之问:”你们都想救刘戈青,但是你们真地是在救他吗?如果不是你们一个两个跑去救他,他害怕连累大家,他怎么会开枪自杀?如果他只是被逮捕,我们完全可以动用上层关系把他引渡出来,最多在监狱里关上几年,找个机会就把他放出来了。他是被你们逼死的!被你们每一个人逼死的!“
老王的指责让所有人几尽崩溃。大家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中,四周一片安静,只听到摇浆的声音。
老王缓和了口气,对大家语重心长地说:”就把这次行动当作一场教训吧,鲜血和痛苦会让你们明了特种工作的内涵。什么是特种工作?特种工作就是人之所不能为者我能为,人之所不屑为者我屑为,人之所不敢为者我敢为,为了革命救国,牺牲一切,不达木的,绝不罢休。所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这就是我所尝到的味道,这种味道,时间越久,您们就会体会地越深。“
李维周在一霎那醍醐灌顶,有点震撼,又有点伤感,难道从此往后就走上了颠沛流离、亡命天涯的特务之路吗?坐在小船上,可以感觉得到珠江上方的空气依然潮热、粘稠,朝天门码头的汽笛声依然悠长、雄浑,六二三路的夜晚依然车水马龙、灯红酒绿。只是不知,珠玑巷的二层小楼里,叶熙木是否还在灯下读着书报、写着文章,依然象晨风那样清新,象朝露那么纯洁?望着远去的江岸,李维周在心底深深叹息了一声:”别了,熙木!“
前方依稀可以看到一艘大轮船的轮廓,老王指着轮船说:“等下大家顺着软梯爬上甲板,不要出声,上面有人接应。上去了以后,大家散开,装作互不相识的模样。等船到了码头,大家在出码头第一个路口的馄饨摊碰面。”黄文英疑惑地问:“上了轮船我们就脱离危险了吧?干嘛还要这么小心翼翼。”老王问他到:“胜利宾馆门口的醉汉真的只是路过的吗?”
“如果不是,那就说明我们被盯上了,船上说不定有人等着我们呢?”
“你们觉得呢?”
大家的心又沉下来了,望着越来越近的轮船,感觉危险正在向自己逼近。
晨曦透过二楼的小窗照了进来,叶熙木睁开眼,懒懒地看着窗外。白玉兰树把枝丫递到窗前,几朵盛开的白云兰舒展着肥厚的花瓣,叶熙木正想取画纸把晨曦中的白玉兰画下来,到时候送给李维周,他可喜欢院子里这棵白玉兰树了,突然门一把被扭开,一个肥嘟嘟的小身子挤了进来,原来是弟弟叶熙柏,他张着红嘟嘟的小嘴,睁着圆鼓鼓的大眼睛,叫到:“熙木,快下楼,我听到阿爸说,昨天晚上沙面有人开枪!”“喔,还有这样的事,我昨天晚上怎么没有听到?”叶熙木一下从床上跳下来,牵着熙柏的手就走下楼去。
楼下,落地窗旁的胡桃木餐桌边,叶子明正读着报纸上的报道,苏梅青一边将油条掰得碎碎的泡到皮蛋瘦肉粥里,一边仔细地听着。“巨商肖翔飞,在沙面领事馆区胜利宾馆内,昨夜遇刺殒命,一名凶手当场被击毙,其余几名凶手逃逸无踪。”叶熙木一把抢过叶子明手里的报纸,自己看着,苏梅青不满地数落到:“熙木你这孩子,这么冷的天,穿着睡衣就跑下楼了,快上去穿衣服!“叶熙木不理苏梅青,自顾自地说到:“什么巨商?这个死的人八成是个汉奸,被我们的人给暗杀了。”苏梅青奇怪地问道:”你怎么知道?”
“哪个中国人会躲在沙面,不是汉奸就是卖国贼。什么巨商?搞得好像是谋财害命似的,这些小报也就骗骗家庭妇女。”
“我看你不当侦探真可惜了。”
“熙木分析得还是有点道理的,你别说,她还是有点头脑的。”
“那是,虎父无犬子,您可是十三行行商、广州四大首富叶家第四代传人,女儿我又怎么会差呢?“
苏梅青一巴掌拍在叶熙木肩膀上:“快上楼加衣服!冻病了就好了!“叶熙木象只小鹿一样蹦蹦跳跳地上楼了。
吃完早餐,叶熙木在家里司机的护送下,来到广州雅菁女子学校,那是一所美丽的教会学校。
叶熙木推开教师办公室的门,一位年轻男老师正坐在桌前看着稿件,一缕头发垂在挺直的鼻梁上,侧脸好看极了,他就是一手文章写得妙笔生花,在广州文学界小有名气,被学校想法设法请来的镇校之宝,所有女生心目中的男神,叶熙木的国文老师冉一鹤。听到推门声,冉一鹤抬起头来,看见叶熙木走了进来,不由微微一笑,说到:“熙木,这期校刊编得不错,尤其是你写的这篇稿件,很有水准。我把它推荐给了我报社的朋友,他同意刊登,你现在把稿件送过去吧,去了直接交给社长。”叶熙木开心地说:“太好了,谢谢老师。”
“不用谢,是你自己努力的结果。”
叶熙木取了稿件出门去了,看着叶熙木轻快的背影,冉一鹤嘴角不禁浮出一丝笑意,很少见到这么完美的女孩,美丽,富有,才气逼人,又富有同情心和正义感。
叶熙木坐着黄包车不一会儿就来到报社,报社里人来人往,每个人都忙忙碌碌,没人注意到叶熙木。
一个看上去象社长的人对着旁边的几个人咆哮:“国有国格,报有报格,我们明星报社不是只登登才子佳人、桃色新闻的三流小报,我们是要创办一流的报纸的!我们要成为人民的喉舌,要勇于说真话!昨晚沙面发生枪杀案,轰动全城,你们却到现在为止还没有给我一个字,你们记者的职业敏感去哪里了?”
一个年长一点的记者陪着小心地解释:“社长,不是我们不上心,是当局把消息封锁了,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啊,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那就跟我去查,问保安,问舞客,问路人,我就不信查不出个子丑寅卯来。你们都去跑,都去跑,别愣着了,快!快!快!”
众人手忙脚乱地夺门而出,报社里下安静下来。叶熙木走到社长跟前,说到:“社长您好,这是冉一鹤老师让我交给您的。”社长头也没抬,看了看稿件,说了声:“好的,给我吧。”
叶熙木却立在社长跟前不走,社长诧异地抬头问到:“你还有什么事吗?”叶熙木郑重其事地对社长说:“沙面枪杀案,打个电话问问沙面巡捕房的探长就知道了。这个电话我可以帮你们打,巡捕房的探长是我的干爸,对我来说轻而易举。”
社长一听这话,眼睛一亮,不由上下打量了下叶熙木,问到:“你干爸是巡捕房的探长,那你爸是谁呢?”
“我爸是叶子明,泰和升纺织厂的厂长。”
“纺织大王叶子明,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我信你有这个能耐!小姑娘,有本事,名师出高徒!好,那这个事情就拜托你了!”叶熙木爽快地回答:“没问题,您就等我消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