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夜白再一次来到任府的花园。西边经过酒水晕染的一抹残霞已然了无踪迹,淡蓝色的雾蒙着天边的新月,忽而,月牙两端尖锐的刀戳破了轻纱。若是刚才还曾想恍如仙人,腾云驾雾飞到这月宫上去,看那嫦娥应不应悔偷灵药,可是现在那月牙两尖儿如同两把利刃,轻轻一碰,皎白的纱染上一抹血红。一道刺目的红,足以划破整个和谐的夜景。
云夜白走着之前走的石板小路,一树一树的花开、馥郁芬芳统统被他混乱的思绪格挡开来。不知不觉间又走到这个别院附近,忽然有声赶忙止步,只听那女声吟道:
深草幽丛蓬蒿起,愁眉倦容断白洲
梧桐西楼长戚戚,燕山北雪月似钩。
听声音似比自己小个几岁,坐在别院门口的青石上,想必与任楽关系匪浅。此时的女子不都是胭脂水粉,如意郎君吗?当然不全是。不过像她这般渴望走出桃色烟柳深,到边关去,到塞外去,还真是少见。
云夜白此时与那位姑娘不过一个转角的距离,却是理想与现实的距离。
先前任雪弹奏的琴音依旧萦绕耳边,每个月圆之夜,她可以望着燕山北月,他看到的是一场血的屠戮,触目惊心。她的向往是燕山北雪,广袤无垠、凛冽透彻、一望无际、银装素裹的燕山北雪;他的思念是地下亡灵,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不得安息的亡灵。
他们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很少有这样酸楚的时候,自己脸颊上的残泪万不能被人瞧见,想到这,云夜白转身就要离去。
“公子这样听人墙角,也不打声招呼怕是不合乎礼数吧。”只见那位姑娘向着云夜白的方向走来,枝丫中隐约显出倩影。
“姑娘这是何意,孤男寡女共处一处,况此处静谧,你我若谈笑风生,恐失了礼数。”
任雪走近了。那人站在别院南墙最东处,任雪站在东墙的最南处,转角处恰好生着一株桃树,透过层层粉嫩看到那人背对桃树,一袭白衣。皎如玉树临风前,温文尔雅不失飒爽之气,是白日见过的那个人。
最令她感兴趣的是,此人并不像其他公子哥那样自以为风月雅趣之人而四处留情。
“公子在此许是站了许久,想必有所感触,自想讨教一二,公子不妨说来听听。”一株桃树的距离,最好的距离。
“在下为姑娘的胸襟赞叹,不过……”
“不过什么?”他竟敢说不过,以往自己吟诵的诗句都是被赞不绝口。
云夜白听着的话,这样挑衅的语气,这样不屑的态度,嘴角挑起,年少轻狂。
转身隔着桃树面对着她说道:“不过如此虚无缥缈的东西想想就罢,”说完作揖还礼,“告辞。”扬长而去。
任雪气的直跺脚,“你,你,你给我站住!”见着那远去的身影,懊恼地“哼——”一声,一下子坐在青石上,只得作罢,不然还能做什么呢?不过想到那人身形颀长,颇有仙人之姿,嘴角不禁挂着一抹甜蜜的微笑。
“小侯委实不胜酒力。”文轩急忙按住任毅中拿起酒盅的手。已经记不清第几杯酒,云夜白的悄然退席别人察觉不到,他可是一清二楚。只是这老狐狸拉着他说个没完。尽早脱身才是要事。
“小侯想出去走走,还望任大人莫要怪罪。”
“小侯爷这是说的哪里话,当自家一样,请便。”文轩一直以小侯自称,未曾自称过小侄。任毅中脸皮再厚也不好硬攀关系,况且文家二子在朝中身居要职,文昌虽驾鹤西去,但当今圣上仍要给文家三分薄面。
“楽儿,带小侯爷去后花园走走,照看好小侯爷,”转身又对管家说,“上歌舞。”
“文小侯爷,这边请。”老狐狸,他不和自己拉扯,让他儿子来。身旁有人跟着,说是哪都能去最终哪也不能去。
而这一路上,任楽只负责带路,不曾生搬硬套的聊些什么,一路无话。这到让文轩生出一丝好感。宅邸的格局大多是差不多的,左弯右绕。
后花园,映入眼帘的是桃花,一片一片的桃花,文轩怔住了,止步不前。
“后花园中的树都是桃树吗?”蔚蓝天空下,艳粉的桃花显出淡淡的白,或者说,白里透着血,文轩的心头血。
“不是,这是花园西北角,此处有我的一处别院,这些桃树是我从一处开的极好的桃园移植过来,亲手种下的。”
“亲手?”
“是啊,舍妹是极喜欢桃花的。”任楽看着这一树一树的花开,仿佛看着自己的仙子徜徉在自己一手建造的天堂里,银铃细语,丹唇外朗,皓齿内鲜。
文轩和任楽一行是从东边走来,任楽走向一株桃树,轻握着桃枝叙述着他们的种种来历时,文轩却穿过层层障碍一眼看见一抹白色身影扬长而去,不禁快步走去。任楽迅速回过神来,紧步跟上。走近别院,白色踪影已然了无。只看见一名女子坐在青石上,托着下巴,若有所思。身着一身淡粉流光裙,头戴紫樱红罗珠花,面若芙蕖,小巧可人。文轩止步,忽而见那女子抬起头,文轩急忙转身,寻找任楽的踪影。突然那女子张开双臂冲向这边,猴子抱树般从后面抱住文轩“二哥——”,文轩措手不及被扑倒再地。文轩十分抵触身体接触,迅速摆脱任雪的束缚。此时任楽迎上去,任雪看着任楽迎面走来,扭头又看看文轩愣了愣,话说这人和自己哥哥身形好像。
任楽看到这般光景,不禁笑道:“雪儿眼神何时这般好了?”
“咳咳。”文轩起身。
任楽转而故作严肃道:“雪儿,不得无礼,”转身对文轩点头致歉,“快见过文小侯爷。”
文轩冷冰冰的一张脸。任雪见这文小侯爷面如刀削,棱角分明,十分中有三分俊朗七分骇人。
“任雪,见过文小侯爷。请恕任雪失礼”
“无妨。”
“雪儿你怎么来了?”任楽问道。
只见那任雪像先前那样扑过去:“二哥,那女眷的宴席太无聊了,我来哥哥这儿讨杯酒吃。”
眼前的人儿活泼可爱,古灵精怪,笑靥如桃花,满树的花不再透着血,而是灿烂的笑。文轩的面色不禁和悦起来,“听说,你喜欢桃花?”
“怎么,小侯爷也喜欢吗?”任雪看着他逐渐和悦的面色,正经不过三秒,又释放天性,上前说道。
“你喜欢它什么?”文轩不曾正面回答她的问题。
任楽站在任雪的身后,正面对着文轩,文轩此时却未曾注意到他,他看见文轩眼中的温柔,看见从未在文轩身上看见过的温柔,看见文轩注视着任雪才会展现的温柔。
“不如请文小侯爷到别院坐坐。”这样交谈被旁人看见了,任雪还不知要怎样被人说道。文轩点头,进入别院,坐在院外黄梨木桌上。
“何必一定要喜欢它什么呢?有蕊无花喜欢的是它,有花无蕊喜欢的还是它,干骨瘦枝喜欢的是它,婀娜多姿喜欢的还是它。”任雪走向园中的桃树,边说边刨土,挖出一个酒坛来。
活得透彻,又难得糊涂。
文轩看着这坛酒,眼中波光闪闪,千思万绪沸腾汹涌,看见任雪眼中似曾相识的清明透彻,一切又归于风平浪静之中。
像!真像!月儿若是没出事的话,大概也是这般性格吧。
“雪儿,你何时又闯入我这院子的?”任楽宠溺的拍了一下任雪的头,“又是何时偷来的这坛酒?”
“哎呀,二哥,我不就进来挖个坑然后埋了一坛兑了桃汁的酒吗,至于这么大惊小怪吗?”说罢拿着在这坛酒走向石桌,“小侯爷尝尝,这应当算是果酒醉不了人。”说着斟了一杯放在文轩手边,酒坛放在身后
“应当?”
“呃……这个,是我的试验品。”转头又看到任楽。看到某人十分无耻的抱起酒坛“二哥你别偷喝啊,喂,,给我留点才是啊。这我可埋了整整一个月。”
“雪儿,这话说得,你占用我的土地集我天地之灵气,吸我日月之精华,这坛酒当然归我了。”
文轩看着桌上仅存的“珍品”,抬起手正要品一品。
“算了算了,权当喂狗了。”任雪十分小声的嘀咕道。不巧二人的耳朵都是极为灵敏的。
一个不动声色的放下手,另一个笑骂道:“死丫头,你说什么?”
“没什么,哥我错了。我真错了。”一个绕着院子一圈一圈的追,一个绕着院子一圈一圈的躲闪。
晚风萧瑟,花瓣簌簌零落,一片飘进酒坛,文轩看着他们一圈又一圈的身影,略有惆怅之感。微微闭上双眼。
一道极不和谐的声音——双眼迅速睁开——打碎这一景象:“小姐,夫人找你。哦,文小侯爷和二少爷也在,还请文小侯爷和二少爷移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