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云旗没有食言。
方陆两家的婚礼声势浩大,比梁喻楠那场盛况空前的订婚典礼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一回方家送嫁的人由孟璐换作了方一林,可说这方家大少爷的一身装扮,竟比新郎陆云旗更加隆重。
方又琳的婚纱是全手工制作,胸前刺绣部分由苏绣的绣工连夜赶制,裙摆的部分则选择缀放了九十九颗水晶,灯光下夺目非常。
宾客来得不多——总是碍着梁喻楠的影响和颜面不敢现身罢了。方家安排得再妥帖,到底是商人,比不上梁家的权势头脸。一众名流皆忌惮梁家的势力不敢回应,左不过送了礼金人不到,更有甚者连请柬都一并退了回来。方珏不以为意,孟璐自然不会多说什么。倒是方又琳乐得清静,一眼望向礼堂空空荡荡,也能挽着兄长的手臂,迈着优雅的步子,走向她的新郎。
陆云旗坚持不要拐杖。这是他的婚礼,要与他最爱的人结为夫妻,不能有一丝一毫的懈怠。
水晶吊灯点亮,红毯的尽头,是美丽的新娘。
这一套婚纱,足以令方又琳衣柜里所有的衣裳黯然失色,但她却搭配了一双极为普通的白色皮鞋——第一次与陆云旗相见时所穿的那双皮鞋。而她的耳环、手链、项链,甚至妆容,都一丝不苟地复刻了方一林生日宴上的模样。
陆云旗说对她一见钟情,那就让初见的影子再重现,用他喜欢的样子,走到他身边,走进他心田。
“琳琳,如果你现在反悔,哥立刻带你走。”
方一林咬着槽牙低声道。方又琳被他吓了一跳,却也忍不住笑出了声,小声应道:
“哥哥,我不想反悔呀。”
“那如果,我想要你反悔呢。”方一林不顾众人目光停下脚步,侧过头定定望向身边人。
那毕竟是他千般万般宠溺疼爱的小妹啊!是他至亲之人,是他宁可舍弃一切也势必要保护的人。陆云旗或许确有几分真心,但这场婚姻,方又琳未必就甘心情愿。
“哥哥。”方又琳转过身,两手勾住他脖颈贴入他怀中,一如年幼时撒娇,“我舍不得你和爸爸妈妈。你说的对,大约我没做好面对婚姻的准备,但我爱他。”
“爱?”
“我爱他。”方又琳目光坚定,依稀澄澈明媚,摄人心魄。方一林不着痕迹叹了一声,抬手替她整理了一番头纱。他多希望时光慢些,再慢些,这头纱乱些,更乱些,不必分离的过去,长些,还长些……
“好……好。”这一件头纱终于美丽得无可挑剔,他才不着痕迹轻轻叹了一声,“琳琳你记着,从前在家里哥没让你受过一点儿委屈,往后去了陆家,若是他们敢怠慢于你,我绝不轻饶了他小疯子!”
“我记着呢。”方又琳终于鼻子一酸,眼眶微微泛着红,“不会忘的。”
方一林心中一横,别过头去不看她眼眸,这才能勉强迈开步子,朝陆云旗走去。
一步,一步,步步重,步步恨。
若非陆云旗穷追不舍,若非梁喻楠趁人之危,若非方珏与他所谓父兄二人太过懦弱!方又琳何至于落得这般田地?
一寸,一寸,寸寸难,寸寸险。
他又何尝不知,方家此刻须得倚仗陆家躲避各路明枪暗箭。方又琳口中的“喜欢”,一半是感激,一半是妥协。
一共二十步。
他将小妹的手交付与另一人,座下掌声骤起。陆襄亭老泪纵横,徐丽雯笑意嫣然,陆家一众伙计更是欢呼雀跃,仿佛捡了天大的便宜。
是啊,他们陆家可不就是捡了天大的便宜!
反观方珏,独自站在一旁不住叹息,而孟璐香帕掩面似乎在哭,唯独他这自以为颇失态的兄长,倒稍显得有几分冷漠了。
“陆疯子,好生待她。”方一林不知道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心里是甚滋味儿。那该是痛,是苦,是涩,是无可奈何。
陆云旗郑重点点头,答道:
“我会的。”
牧师推了推金丝眼镜,示意方一林让到一边,继而高昂着头,凭着不甚动听的口音朗声道:
“今天我们聚集,在上帝和来宾面前,是为了他们神圣的婚礼。在这个神圣的时刻,他们可以结合。如果任何人知道有什么理由使得这次婚姻不能成立,旧情说出来,或永远保持缄默。”
天知道方一林有多么想要阻止这一切,他的双手狠狠攥紧了拳头,直恨不能握穿手掌。他有理由,千万种理由,却只能永远保持缄默。
座下悄无声息,牧师见状微微一笑,转而望向面前的两个人:
“我命令你们在主面前,坦白任何阻碍你们结合的理由。”说着,他将头稍侧向了陆云旗,继续道,“陆云旗先生,你是否愿意接受方又琳小姐成为你的妻子,并承诺从今之后始终尊重她、安慰她、珍爱她,并始终忠于她,至死不渝?”
“我……”
陆云旗迟疑片刻不敢答,方又琳便握紧了他的手。
他们清楚,这一瞬间的犹豫并非对彼此的怀疑,而是陆云旗的面对方又琳,小心翼翼惯了。
“我愿意。”
牧师得到了满意的回答,复转向方又琳:
“方又琳小姐,你是否愿意接受陆云旗先生成为你的丈夫,并承诺从今之后尊敬他,安慰他,珍爱他,并始终忠于他,至死不渝?”
“我愿意。”方又琳抢道,“十分愿意。”
牧师沉稳地点点头,又看向了众人:
“让我们为了这两位的婚姻誓言而祈祷。主啊!求你保佑他们的爱情纯洁,他们的誓言真诚……”
这一场婚礼平静且漫长,却全都是方又琳喜欢的样子。老态龙钟的牧师,纤尘不染的白玫瑰,二三亲眷挚友,不必太多人叨扰或见证的誓言……陆云旗的确给了她一场最好的婚礼,然而她究竟没能想通透,这场婚礼,意味着什么。
陆方大婚当晚,亦是徐茂行定下的、最后的期限。
徐丽雯特意没在婚宴上饮酒,即便那酒是陆襄亭托人买来的,看起来实在诱人。李曼兮理应在约好的码头等待接应李长缨和徐立霄,但在她抵达码头的那一刻,一切都被迫更改了。她宁愿自己的所有揆度猜测尽是无中生有,然而事实证明她是对的,那么局势,则正在朝着最坏的方向发展。
徐茂行的原话,是要她穿一件灰色长衫方便李长缨一行辨认,而直到她提前一个小时在码头周围发现了许多身着黑褂子不苟言笑的喽啰,她才恍然明白,这件灰色长衫是穿给谁来看。
一个小时,其实足够她通知李长缨与徐立霄了。可她用公共电话拨通了小贞园医馆的电话,拨通了徐立霄办公室的电话,甚至是徐家公馆的电话,无一例外,竟全是无人接听。
从小贞园到这里用不了十分钟,今晚是李长缨的夜班。
从徐氏企业到这里不过二十分钟车程,徐立霄这段时间一直工作到深夜。
今天全部反常了。
那么,徐茂行同他们二人约定的时间,一定与告知她的不想同!
这个老狐狸,到底还是没守住忠诚!
李曼兮悲愤交加,但她的的确确没有时间悲愤下去。眼下能够联系上李长缨和徐立霄的人,只剩下了徐丽雯。
徐丽雯没想到,把她替换下来,徐茂行心目中的人选还有徐立霄。
不,不!
李曼兮心下猛然一沉,徐丽雯当然想得到!她当然,也能说服自己那样,去阻止徐立霄!
李长缨接到的任务,是刺杀梁喻楠座驾。
方又琳大婚,梁喻楠将要去佟乐夜总会买醉,这是徐茂行所提供的情报。徐立霄一早埋伏在归途之中,伺机而动。
凌晨三点钟,梁喻楠的车准时经过。李长缨保持着安全的距离跟在后面,直待拐入一条光线昏暗的街巷,陡然加速撞了上去。
砰!砰!
两颗子弹交错,一颗来自他的枪,一颗从他身后袭来。车上的人连滚带爬摔了出来,一共四个人,和梁喻楠今晚光临佟乐夜总会所带的人手数量相同。但这辆车上,不见梁喻楠的身影。
“终于现身了。”
这才是梁喻楠的声音,他当然不会听错。
“如果我没猜错,上一次从我手里劫走方又琳的,也是你罢,徐大少爷。”
李长缨一怔。
梁喻楠不仅对他们这一次行动的轨迹了如指掌,居然连人选也一清二楚!这绝非情报通达,分明是有人,与之串通一气!
只是他想不明白,既然是泄密,缘何会告知梁喻楠,在这里动手的是徐立霄,而非他李长缨呢?
“你一定很好奇是谁出卖了你。”梁喻楠继续道。
李长缨这时终究长舒了一口气。愚蠢的人不会因为掌握了更多的消息就变得智慧,梁喻楠是最好的佐证了。
“但是你,没机会知道了。”
李长缨不曾回头看上哪怕一眼,但他猜得到,此时一定有无数支枪指向他,迫切地、期待着要了他的性命!
砰!
又是一枪。
“快上车!”
他原以为不会有比这一枪打进他的心脏更绝望的事。
现在这件事出现了——来接应他的人,喊他一起撤退的人,并非徐立霄。
是徐丽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