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又琳听得沉默了。
在她看来,陆云旗同徐立霄之流并无甚太大的分别,惯是纨绔子弟的横行霸道,只不过更加莽撞冲动罢了。眼下听了万梅的叙说,倒是生出了许多同情。
堂堂陆家大少爷,上海滩不可一世的小疯子,竟然会有如此凄凉一段过往。
“当年他父母在关外遇害,只留下一封书信、一枚玉佩,叫他带来上海寻亲。可怜途中身无钱财,当了玉佩换饮食与路费,这才能活着挨到上海。一路上吃了多少苦,他从未提起过。”
万梅说着,抬眼定定望向对方,半晌又道:
“云旗喜欢方小姐,很喜欢方小姐。”
方又琳面颊一红,忍不住上扬了唇角,道:
“梅姐,我们将要成婚了。”
“成婚?”万梅起先一怔,旋即也随之喜笑颜开,一把拉住了她的手,“什么时候定下的?好事!天大的好事!”
“礼服与婚纱的样式已送去了,待成衣之后便可以举办仪式。届时还请梅姐和树哥带着孩子们一道去喝一杯喜酒。”
“当然!”万梅情难自已,居然当即淌下热泪两行,“方小姐是云旗的贵人,更是我和阿树的贵人!云旗有了方小姐,一准儿能痛改前非,做个规规矩矩的生意人。”
方又琳闻言却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摇摇头道:
“梅姐,我要嫁的是陆疯子,可不是甚么规矩的生意人。您方才也说了,带在骨子里头的东西是改不了的,我偏喜欢他就是这副肆无忌惮的模样。”
万梅听了这话,便哭得更动情,哽咽道:
“云旗此生能遇方小姐,是他好几辈子修来的福分!我……我无以为报,当牛做马,只方小姐一句话,我和阿树绝无二话!”
方又琳又是一笑,抬手揩去她脸上的泪珠儿,宽解道:
“梅姐和树哥是阿旗的恩人,自然也是我的恩人。若非当年哥哥姐姐收容阿旗,纵是我再幸运,亦难遇到阿旗这般好的人了。往后当是我与阿旗报答哥哥姐姐才是。”
“阿姐!你这饭什么时候做好啊!孩子们都饿了!”
万树高声喝了一嗓子,声如洪钟,直吓了方又琳一大跳。二人不约而同循声瞧去,原是万树搀扶着陆云旗早早来在门外听了多时了。万梅应了一声忙进了厨房,留下方又琳一人站在原处,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唯有低下头默不作声。
陆云旗朝万树递了个眼色,后者会意兀自而去,他便大胆上前,故意弯下腰仰头盯着方又琳观瞧。方二小姐被他看得心虚,支支吾吾道:
“你……全听见了?”
陆云旗不可置否点点头,刻意逗她:
“听得明明白白的,你偏喜欢陆疯子肆无忌惮的模样,对吧?”
“你住口!”方又琳慌忙错开视线,不知所措勾紧了双手的食指。
陆云旗不觉笑意更甚,稍挺直了身体于人唇上轻啄一口,温声道:
“方二小姐你,敢说不敢认?”
“谁说我不认!”方又琳佯怒,葇荑攥作拳头轻轻挥在人肩头,嗔道,“人说非礼勿听,你小疯子当真一点儿规矩不讲。”
“你说了,不喜欢规规矩矩的生意人。”陆云旗一把捉住皓腕,“哪天我陆疯子守了规矩,你该不要我了。”
“胡说。”方又琳就势上前半步倚靠在人怀中,“我不会的。却怕小疯子你追着旁人跑了。”
“我跑不了。”陆云旗轻声应着,揶揄道:“更跑不动。”
总是言者无心,听者有意。他一语毕,但见方又琳面上笑容一僵,继而添上了几许苦色。
陆云旗这条腿,分明是两个人共同的心结。一个怕难以治愈误了对方,一个悔不当初自责不已。如坎坷,似芒刺。恐怕得是他陆疯子的伤好绝了,扎在方小姐心里头的那根刺,才能拔得出来。
“琳琳?”陆云旗似乎瞧出了方又琳的异样,连忙双臂将人揽在怀里,“你别多想,我不是怪你啊。”
“可我怪自己。”
方又琳如是道。
烙在她记忆里的疤,就连时间都治愈不了,又岂是三言两语能消去的?
“我会好起来的。”陆云旗发誓一般坚定道,“为了你,也一定会好起来!”
方小姐读过许多书,其中不乏描写儿女情长的故事书。那些故事中的所谓爱情或感天动地如三圣母与刘彦昌的传说,或凄美缠绵如梁山伯与祝英台,或遗憾惋惜如张生与崔莺莺……但那些,都不是她所期待的爱情。
她想要的,是一份能够彼此支持、彼此鼓励,勇敢且专一,温柔而牢固的感情。
譬如,她和陆疯子之间的互相给予。
“阿旗……”她轻声念着,两手温柔攀上陆云旗的肩膀。
“嗯?”对方歪着头看向她。
她亦笑弯了眉眼,嗔道:
“喜欢你!”
且说陆云旗出院之后得了方又琳的陪伴,了却陆襄亭心头一桩大事。于是昔日说一不二的陆先生卷土重来,生意场上那股子霸道脾气也跟着上来了。先挡了梁家在洋人码头进港的船,又撞了商会所谓运送“水果”的货箱,一时间引得人心惶惶,皆唯恐这陆家要重整旗鼓,闹得上海滩鸡犬不宁了。
陆家自个儿去搅梁喻楠的局,便不必徐家再插手了。先前气势汹汹的徐茂行突然对外界称病,将公司事务悉数交付给养子徐立霄。
自然,除了公事之外,还有属于徐家的秘密。
李曼兮已抵达上海,刺杀梁喻楠势在必行。纵然时机并未成熟,即便连李曼兮自己都觉得蹊跷,然而他们任谁都不曾反驳徐茂行的决定。
这些年徐家在上海的所作所为众人看在眼里,徐茂行的确在不知不觉中逐渐为本土的多家公司铺好了发展前路。他的忠诚,有目共睹。
若说坏事,倒也做过一件。当年将孟璐送去梁喻楠的小别墅,虽说是无奈之举,但到底害了人,且后患无穷。只是这件事李曼兮并不知情,李长缨未曾深究罢了。
徐茂行原本的计划,是要徐立霄与李长缨同行,李曼兮仅作协助。任务成功,大摆筵宴嫁女;任务失利,则由李曼兮亲自料理李长缨的后事。徐立霄满口答应,不疑有他,却是徐丽雯这几日颇爱来公司走动,平素里头从不肯看一眼的账目都拿来仔细瞧过几遍。真无事可做了,便去到徐立霄的办公室里头,一天到晚的交代徐大少爷,家里家外,公司与故人,事无巨细非得都说到了才罢休。
徐立霄觉得奇怪,倒也并未多想。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压根儿没当回事儿。
眼瞅着陆方两家喜事将近,上海的天气似乎开始回暖。明明到了年关该是严寒,眼下竟没由来的开始吹了阵阵和煦的风。
程青难得能言善道,说是天公作美。方家的裁缝巧手天成,制成了婚纱西装,旗袍礼服。方又琳的尺码一直没变,一准儿时合身的;陆云旗的两套始终留着些改动的余地,陆家送来的尺码是之前的,但那裁缝盯着陆云旗端详了许久,总觉得这尺码大了太多。
衣裳是方一林亲自送去的陆家的。这几日陆云旗忙着操持策划典礼一直顾不上取,陆襄亭欲派霍滢去拿,方又琳则是百般的不情缘,偏要兄长亲自走这一趟。方一林嫁妹自是重中之重,乐得走这一回。在陆家门前特意将衣裳交给程青一人,叮嘱三遍已打理清洗过,不准旁人再碰了。
这旁人没有别人,指的全是霍滢一人而已。
小肚鸡肠的方二小姐甚是记仇,往后若是嫁了过来,只怕也没有霍滢的好日子过了。
程青哪里懂得这个道理?将礼服搭好了便关门而去,锁也不锁,甚是大意。霍滢何等的机灵,直待他懒懒回房睡下,这才蹑手蹑脚去到陆云旗的卧室。
自方又琳来过之后,这间屋子就凭空生出优雅来。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清苦香水味,桌案书架上的陈设整整齐齐,连几件旧衣服都叠得不见一丝褶皱。这当然不是方又琳的成果,而是陆云旗为了应付她的到来,特意准备好的。
西装中规中矩,倒是礼服款式新颖,尤其是领带,与方又琳的礼服颜色相同。这特别的浪漫,是方家有意的安排。
然而这衣服看在霍滢眼中,就格外像一把刀,扎在她胸口。
一步步靠近,一点点看清。这礼服的轮廓高挑优雅,裁剪精致,花样新潮,一眼看上去便知价格不菲。可是她不喜欢,不喜欢陆云旗穿着这套衣服、挽着方又琳的手敬酒,不喜欢在众目睽睽之下看到他们二人亲吻……
于是她忍不住抬手抚摸上礼服的纽扣,一寸寸沿着边缘向上,直到胸前,领口。陆云旗那么英武俊朗,分明穿着平素里的褂子最合适不过了,反而与这样高档的礼服格格不入才是。
“为什么……”
她忍不住脱口而出。
这么长时间,几度出生入死,她始终想不通方又琳究竟有哪一点值得陆云旗如此地迷恋?
“少爷,哪怕是这样,我也要做你身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