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惜,似乎一向是紧挨着失去的一件事。
拥有时有多么的快乐歆享,失去时,就会有多失意感伤。
陆襄亭当然愿意怜悯方又琳的种种不易,毕竟对方家现下所经历的一切,他于心有愧。孟璐或许并不能称得上是个好妻子、好母亲,可若非走投无路,谁又甘心做出这样的选择?方珏的清贫寒酸不足以击垮孟璐的骄傲和自尊心,真正害人的,是陆徐两家联手施压,威逼利诱,让她不得不出此下策。
但这些,方又琳并不知情,甚至连孟璐自己都不曾察觉到。
旁观者都不会是完全清白的,何况是推波助澜的帮凶呢?
故而陆襄亭之于方又琳,总是秉承着最大的善意与宽容去理解体谅。
他轻叹了一声,弯腰慈祥地抚在对方背上,温声道:
“孩子,不哭了。我家这疯子福大命大,不会有事的。”
方又琳稍稍抬起了头,从手臂上方只露出两只红红的眼睛来,怯生生问道:
“真的吗?”
“真的。”陆襄亭艰难舒展开眉峰,信誓旦旦道,“我最了解他。他从小到大这样的场面我见得多了,皆是有惊无险,别害怕。”
方又琳这才吸吸鼻子止住了抽噎,整个人也终于放松下来。恰当时,诊疗室的门豁然敞开,她如梦初醒自长椅上跳下,不知是跑得太急还是鞋跟太高,未出两步竟一头栽倒。李长缨正要去扶,她便连掸一掸衣服上沾染的灰尘都无暇顾及,连滚带爬不甚优雅地闯入了其中。那头发花白的老医生被险些被撞了个踉跄,赶忙朝着一旁躲闪,慌乱之中多拜陆襄亭搭了一把手才得以站稳。
“这是哪里来的泼妇!”一名年轻的护士气不过破口大骂,可待她看清了方又琳身上的那件旗袍,仍是忍住了接下来的许多责怠。能穿着这件看上去就价格不菲的衣裳还丝毫不珍视的人,不会是她口中的“泼妇”;即便是,她也不想招惹。
程青瞥了这护士一眼,小声为方又琳开解道:
“这位小姐是一时情急,不是有意冲撞了大夫和护士。”
陆襄亭抬手擦了一把额间的汗,也跟着打圆场:
“是,还请看在我陆某人的面子上,不与孩子计较。”
那老西医捂着胸口喘匀了一口气,摆摆手道:
“陆先生言重,你们的心情我可以理解。只是如您所见,陆少爷的伤势尚未稳定,又遭此重创,我们虽尽全力保住了关节,但髌骨、股骨都不同程度受到损伤,只怕就算日后用最好的药,也难以恢复如初了。”
一席话如同晴天霹雳,打得陆襄亭半晌回不过神来。他怔在原处浑身发抖,微张着口良久说不出话来。似一把刀架在喉咙,更像是一根刺扎进他心里,连针背都没入皮肉,无法拔出。
“老爷,都怪我!是我没保护好少爷!”
程青蓦地跪在他跟前,堂堂八尺男儿懊恼且无能地只管挥起拳头来捶向地面,直打得手背出血也不曾停下。那小护士见状反倒杏目圆瞪,探出一只手臂来将医生护在身后,虚张声势道:
“我告诉你们,别以为耍狠我们就会怕!这是医院,要闹出去闹,你家少爷是自己跑出去的,眼下伤成这样是他咎由自取,怨不得我们医院!”
“你放心。”陆襄亭终究开了口,他拍了拍程青的肩膀与人搀扶起来,转而与那护士继续道:
“你们救了阿旗的命,陆某心怀感激。阿旗沦落到这一步,的确是他自作自受,怨不得旁人。今后如何,是他的命。”
李长缨把他们的话,一字一句都听得清清楚楚,始终一言不发。事实上他早已猜到是这样的结果,只是尚且不想相信,不敢相信,非要等到一锤定音才彻底抛开了最后一丝侥幸。
陆云旗何等的隐忍,何况是当着方又琳的面,都几乎痛到理智全无,他纵然不检查都该能猜得到情况有多么糟糕。假使那时他不曾自作聪明借着这个时机撮合陆方二人,假使在那群混混来时不轻敌,假使他肯在搏斗之时多注意一眼手无寸铁的方又琳,假使是他替方又琳挡下那一棍而非陆云旗……
“陆先生。”
他正想得出神,倏尔被耳边一个干净清冷的声音打断了思绪——是方一林。
陆襄亭似乎也平复了悲痛,友好地朝来人点了点头。
方一林满面倦容,眉眼之间依稀闪露出几分焦急的神色,想来是四处找不到方又琳,猜到了可能是来医院探望陆云旗。
“方小姐就在里面,你想带她走我不阻拦。但是阿旗尚在病中,还望方少爷你不要惊扰他。”陆襄亭已然没有了心力再去争辩抑或解释,唯有摇摇头如是道。方一林破天荒没有恶语相向,而是也躬身回了一礼,低声道:
“添麻烦了。我等小妹与陆疯……与陆云旗叙完话,再与她一道回去就好。”
这两家相安无事,甚至颇有些握手言和的意味,李长缨本该欣慰,然而此刻他满心悔恨,再提不起半点儿的情绪。
他们门外如何,方又琳全然没听见。她一门心思扑在陆云旗身上,半刻都耽误不得。
“阿旗!”
大抵是麻醉的效用未曾消失,陆云旗睡得很沉,听不见她所说的话。这样也好,她想着,至少睡着了,就感觉不到痛苦,不晓得难过。
她小心翼翼掀开被角,轻轻握住对方的指尖,一寸一寸摩挲着。他的手很大,手指纤长,他的人难免粗鲁了些,手却生得骨节分明,十分耐看,握起来令人心安。她记得方一林的手,很温暖、很柔软,那是一双弹得出美好旋律的手,握得是派克金笔,拿得是一纸千金的商业合同。她现在握紧的这双手则大不相同。
瘦削、粗糙,手掌处还有厚厚的茧子,是搬运货箱留下的吗?她心生疑惑,却不忍唤醒他来问个清楚,于是只好自作多情地揣测忖度。同样是所谓纨绔子弟,若仅凭双手来分辨,方一林要比陆云旗幸运得多。至少,前者不必在生死之间搏命,亦无须提早过上弱肉强食、刀光血影的生活。
她感慨良多,不知从何说起,于是依然沉默着,沉默地将手指穿过他的指缝,扣在他手背。
这暧昧的动作,是她和李长缨相处时不曾想过的。怀着期待、忐忑、迟疑、兴奋,她想要这样牵着这只手走好远、好久。直到发白如霜,满脸皱纹,连岁月都黄昏,江水也苍老。
可是为什么,即便如此,明明他们十指相扣,明明他安静地入梦,她还是会心如刀割,还是在望着他时忍不住红了眼眶……
“小疯子,对不起。”她小声说着,抽抽涕涕又要哭,冰冷的指尖忽然一暖,猛然抬起头来,正迎上陆云旗灼烫的目光,也正含笑望向她。她仓皇拭去满面泪痕别过头去,嗔道:
“你这疯子又来骗我!说了许多次也不改,偏偏喜欢看我哭。”
“当然不是!”陆云旗急道,“我不想你难过的!”
“你分明就是!”方又琳委屈地哭丧着小脸不看他,拉着他的手却还不曾松半分力气。他心中暗喜,索性不再分辩,只管痴痴看着她。
在他眼中她一贯是好看的,不论是初见时那一身素雅的兰花旗袍,或是她顶着炎炎烈日来码头送药时被晒化了的精致妆容,抑或现下她泣不成声诟病他的欺骗、一声灰尘的狼狈模样……每一次,每一幅关于她的画面,无一不深深刻进他骨血中被珍藏。
等着好大脾气的方二小姐哭够了,终于肯坐近了一些,开口道:
“那你说,可曾知道错了?”
他笑笑,牵着葇荑晃了晃,答道:
“知道了,以后不敢了。”
“说话算数?”
“一言九鼎。”
方又琳这才收住眼泪,替他掖了掖被子:
“好,我不与你计较。你乖乖睡觉,等你睡着我再走。”
陆云旗本想痛快答应,转念一想却来了好主意。他这常年不爱动的脑子活泛起来还是非常机灵的,至少他自己是这样以为。他皱了皱眉,佯作无奈道:
“痛得厉害,睡不着。”
方又琳果然当了真,站起身来便要往门外去:
“我去找医生!”
“哎!”他就势扯住人手腕不放,问道:
“你这么在乎我?”
“我当然在乎你啊!”方又琳不假思索说着,企图挣开束缚,他自是不愿放开,趁机又道:
“那与李医生相比,你更在乎谁?”
“当然是你……”又是一句脱口而出,方又琳似乎也被自己的话吓了一跳,连忙抬手捂住了嘴,片刻之后才红着脸欲盖弥彰道:
“那……毕竟你病着,和他比什么。”
“那如果我好了……”
“小疯子!”方又琳喝止了他的问话,极为局促地抽出手臂来背在身后,“你再问下去,我……我就不理你了!”
陆云旗满心欢喜,唇角止不住地上扬,痴笑着乖乖闭紧了嘴巴,不再问了。
一道夕阳洒进来,映得惨白一间病房暖意融融。素来横行霸道的陆疯子成了好脾气,而向来矜持温和的方小姐竟火冒三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