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华秋实。
这迟来的一个拥抱,李长缨以为方又琳终于认清了自己的心,开始接纳陆云旗的一片热忱。然而当他看清程青后面追着的那群人,刹那之间就意识到了这一场精心策划的“偶遇”来得多么不合时宜。
那些人来势汹汹,手中的家伙什儿却颇为寒酸,尽是棍棒砍刀之类。他们看起来不似梁喻楠手下的人,倒像极了一众街痞混子。待为首的走近了打了个照面,他方才长舒了一口气。
他们的确不是梁家的人,而是那一回光天化日欺辱霍滢的一票流氓!想来在上海也是有点底子的,这么快就给放了出来。
陆云旗见势有变,本能地将方又琳挡在身后,眼下拿不到趁手的兵刃,便唯有握紧了架在臂下的那只可怜拐杖。那为首的睨了他一眼,又侧目扫过李长缨,蔑然一笑道:
“怎么,今儿个陆少爷不威风了?我看,是成了瘸子一个,威风不起来了吧!”一言出,引出一片哄笑。那些个泼皮流氓一笑起来又滑稽又可怖,实在难看、难听!此时李长缨便更加确定这就是那一伙人,连卑鄙的笑容、下流的言辞都分毫不差!他回头看了看瑟缩在门边旁边的孩子们,终是强忍着愠怒与万树道:
“先把孩子们带进去,这儿交给我们就好。”
“哎!”万树忙应了一声,推搡着小家伙们回了院内,将院门关得死死的,生怕有人会闯进来。早些年陆云旗的仇家也曾寻至此处,凶神恶煞的比这一行有过之无不及,可那时候的陆疯子壮得像头牛犊子,赤手空拳、以一当十。虽说末了也落得个鼻青脸肿的结果,但打得孩子们拍手叫好,四处宣扬这位“疯子哥哥”好大神通。
可眼下正如那流氓头子所言,陆云旗重伤之后身手大不如前,自身难保,如何还能护得住这间院子?记忆里的李长缨又是个儒雅的读书人,君子动口不动手,怕也难以抵抗。
“好,祸不及妻儿,我不打女人和孩子。”那领头的活动了几下手腕,自腰间抽出长棍来拿在手中转了三转,歪头道:
“但是陆少爷你,上一次是你把老子和兄弟们送进去了,今天,咱们算一算账!”
“阿旗……”方又琳满眼担忧不肯放开陆云旗的手,李长缨摇摇头叹了一声,兀自解开西装外套的纽扣,朝着程青使了个颜色。后者当即会意,抄起适才绊倒他的那把笤帚首当其冲迎了上去。他紧随其后,一把夺下其中一人手中的砍刀,以刀柄击在另一人腹部,顷刻之间撞倒了二三个。本就是群乌合之众,自然没多少真本事,不值得被放在眼里。
人一挨打就红了眼,难免狗急跳墙。刚刚口口声声说着“不打女人和孩子”的“英雄好汉”,此时也顾不得许多了,竟挥着棍棒朝方又琳打去!
陆云旗来不及迟疑,竟不管不顾丢了拐杖抬手撑住了那根棍子,却未防身后一人早已伺机而动,扬腿恰好狠狠踢在他膝弯。右腿霎时间脱了力,那人手中的刀,则正挥向了被他护在怀中的人。他下意识推开了方又琳,侧身闪过这致命一击,任凭整个人跪倒在地,右膝狠狠砸在了冷硬的青砖之上,发出一声闷响。
这段路年久失修,所铺的砖大多已经松动了,这一下直撞得那块砖翻起一角来,震下几缕潮湿的尘埃。痛意席卷了意识,额间冷汗成股淌落,沿着瘦削的脸颊流入脖颈,打湿了衣领。陆云旗张张口却喊不出声来。他一手死死掐住大腿,硬是咬住了后槽牙没让自己倒下。不知是剧痛之下的应激反应或是强迫自己清醒的方式,他掐自己的时候用力至手臂上青筋暴起,眼见又一人企图袭击方又琳,居然还能挣扎着屈肘击在其胸口,打得那人口吐鲜血!
到底是十来个不成器的酒囊饭袋,不能打,也不抗打。占了个人多势众的便宜也未必是程青与李长缨二人的对手,不多时已然溃不成军。那带头闹事的被打了个头破血流、眼冒金星,摇摇晃晃地招呼着手下的兄弟悻悻跑走,程青手持那把将要散了架的扫帚还要追,被李长缨一声断喝给拦了下来。
穷寇莫追,何况是一路无能的混子,不必与之纠缠。
方又琳惊魂甫定,整个人瘫软下来,不得不倚靠着院墙才能勉强站稳。她显然被那雪白的刀刃和沉重的木棒吓坏了。然而当她转过身瞧见了陆云旗,不由得惊呼一声瞪大了眼睛。程李二人这才如梦初醒,赶忙凑上前去。
陆云旗的样子的确狼狈,一手撑在腿上,兀自埋着头,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而所跪的那块青砖上头,已洇透了点点血迹。
“小疯子!”
“少爷!”
方又琳俯身将他揽在怀里,只觉他周身肌肉异常僵硬,仿佛在忍耐着巨大的痛苦。眼眶发涩分明想哭,又生怕眼下自己的软弱恐惧会令他愈发难捱,故而即便再怕、再慌、再不知所措,她都没敢让眼泪落下来。
“程青找车来,要快!”李长缨不知陆云旗如何跌了这一跤,暂时无法下定论,但从现下的反应来看情况不容乐观,他必须要做最坏的打算。
他朝着方又琳递了个眼色,示意后者稳住陆云旗,才好做仔细的检查。
从医数年,他遇到过棘手的问题并不少,可从未像眼下这般紧张到无所适从。且不论方又琳同陆云旗的儿女情长,如徐丽雯所言,陆家的处境堪称四面楚歌,陆襄亭就算有通天的本事,终究是孤掌难鸣,不足成事。上海这一处码头若是也沦落到了梁喻楠之流手中,后果不堪设想!他恨陆云旗的莽撞,更恨自己的一意孤行。
“李医生……”
方又琳低低唤了他一声,却没了下文。她看得出李长缨的局促和慌乱,乖顺地未曾多话。
“按住他。”李长缨言罢,深吸一口气定住心神,两手压着陆云旗的肩膀先扶他侧躺下,继而一手垫在人小腿之下,一寸一寸向上试探。
即便仅仅是指尖轻碰在靠近那处枪伤的地方,便激得这中了枪都一声不哼的陆疯子抖若筛糠。这一下摔得不轻,出血量极大,他心下暗叫一声不妙,登时顾不了许多,屏住呼吸将右手托在其小腿,左手握在人膝间企图活动几下。
“呃啊——!”偏偏他腕间的力量还不曾给到,陆云旗无可抑制地痛呼一声,双手胡乱扣住地面,任凭指甲劈裂、指尖淌血也浑然不觉。
“阿旗……”方又琳忍无可忍哭出了声,无助地抱紧了怀中的人。只是不论她说什么,做什么,那样的痛苦不能被分担,甚至不能感同身受——一样无济于事罢了。
李长缨连忙停了手,颓然跌坐在地阖上双眼调整着呼吸。
子弹打穿了髌骨却没有打碎,原本是最好的结果;而这一来,只怕就没有当初的幸运了。
他唯有默默乞求是自己判断失误,一切都存有回寰的余地,否则他委实没有颜面再同陆襄亭去谈什么合作。
程青一刻不敢耽搁,不消五分钟便找来了车,从这里到医院不过二十分钟的车程,方又琳觉得仿佛有一年之久。她一道握着陆云旗的手不愿放开,想着这样也许他疼的时候,自己也能感受到分毫,哪怕分毫也好。可怎么纵然那小疯子已不甚清醒,都全然只晓得温柔地与她十指相扣,唯恐多一分力气就会伤了她。
末了,她是被拦在了诊疗室的门外。关上门的那一瞬间,好似被刀刺在胸膛,一瞬间忘记了呼吸,脑海中一片空白。她想不起来刚刚发生在那条小巷子里头的所有事,想不起来自己经历了什么,甚至想不起来陆云旗痛不欲生的模样。但她刻骨铭心地尝到了焦虑和绝望,仿佛被推入了不见底的深渊,残忍地等待着一个粉身碎骨的结果。
这是怎么了?
被梁喻楠掳走的时候,被孟璐囚禁的时候,认清这个家的时候……她从不曾有过这样痛彻心扉的感觉。如果有,亦是届时陆云旗躺在这里生死未卜之时,她暗自赌上了性命、未来、过去、生生世世,来换一个好消息。现下她还是如此地无力、如此地懦弱、如此的不堪一击,泣不成声,然后去作无关痛痒的祈祷。
“方小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又过了许久,大约真的是好久,诊疗室的门没有开,陆襄亭则自医院的楼门走了进来,一句兴师问罪惊醒了她。
她不是睡着了。她怎么会睡得着?她还在寻找,找一个能和命运典当交换的东西,容貌、钱财、名誉……什么都好,倘若陆云旗的平安无事,什么都值得。
“陆叔叔。”她失魂落魄地应了一声,哭到红肿的双眼再淌不出泪水来了,“为什么是他?”
她喃喃念着,倒是把陆襄亭一股子怒火给挡了回去,反而安慰起她来:
“丫头,你……你也别太难过。”
“为什么!”她埋下头蜷缩在长凳上,仍是重复着一句:
“为什么不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