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秋雨一场寒。
七月流火，潮湿温暖的上海终于也传开一丝凉意。深秋时节细雨连绵，打湿了遍地的残叶泥泞，吹散了最后一丝温存。陆云旗谨遵医嘱不得下床活动，但他清楚，即使是贯穿伤也断然不会要求卧床半个月之久。当是腿上那一枪打碎了骨头，他或许再也站不起来，医生是不愿让他过早地意识到这件事罢了。
其实他在那片滩涂之上万念俱灰之时已了然，故而才异常平和地接受治疗，不询问亦不反对。
方珏和孟璐抵达上海，方又琳被囚禁在那幢精致的大房子里头，寸步不能出。
没有人知道她正经历着什么。父亲的怀疑，母亲的质问，几乎将她逼疯了。
“你若不去招惹他，他岂会平白无故掳了你去？”
“琳琳，你与妈妈说实话，那梁喻楠究竟同你讲了什么！”
“这些日子你哪儿都不准去，好好给我在家反省！”
反省？
多么可笑。
她该要反省些什么呢？反省梁喻楠的无所不为，还是反省当初孟璐为了方珏的权利财位不惜一切？应当接受惩罚的是梁喻楠，应当面对自己的是孟璐，她只不过，是那场交易的牺牲品罢了。
“妈妈……”她盯着空荡荡的房间，一声一声低低念着。起初分明在笑，她的唇角上扬，的确在笑；可不知怎地，笑着笑着，便淌了满面泪痕，满眼绝望。
他们仍然拥有这一幢昂贵的、如同城堡一般的房子，一家四口仍然住在一起，就像从前一样。不同的是她看清、看透了，曾经的夫妻恩爱、儿女孝顺，这个家的和美从容，竟全是貌合神离。
孟璐把这件事藏了那么多年，只字不提；方珏深爱了她多年，对她的专一深信不疑。
真可谓是天大的讽刺。
一连多日，她浑浑噩噩过得仿佛一具失去了灵魂的行尸走肉。漂亮衣服不穿了，西式的发卡不戴了，满满两盒子的首饰落了灰都不愿碰上一碰……她谨遵孟璐的要求，穿着那件丑陋的真丝睡袍，将长发草草绾在耳后，躲在房间里。吃饭喝水皆是柳姨送进去，仿着看管犯人一般，生怕一不留神她便会偷跑出去。
孟璐怕梁喻楠当真与她道出了当年之事的实情，怕她会对方珏和盘托出，更怕她会歇斯底里地宣扬出去。与其落得个人尽皆知的下场，倒不如就狠心关着她，哪怕关一辈子。
柳琴锁好了房门踱下楼来，听得电话铃一阵急响，她想都未想便接了起来：
“您好，方公馆。”
“我是梁喻楠。”听筒里传来的声音正是梁喻楠本人无疑，可他的语气似乎十分轻松，一点儿愧疚甚或歉意也没有。柳琴一时全想要将他骂一个狗血喷头，再狠狠摔下电话。
但她忍住了。
为了不给这可怜的一家人再增添任何的麻烦，她硬生生坳出满口的淡然，应道：
“请问您有什么事吗？”
“我找孟璐。”梁喻楠不假思索道，“我有重要的事要同她谈。”
“请您稍等。”柳琴说着，抬手掩住了话筒，冲着坐在客厅的孟璐道：
“夫人，是梁喻楠，说有要事与您谈。要不我就说您出了门，推了他就是了。”
后者侧目瞥她一眼，长叹一声，却到底起了身：
“我来对付他，你回避罢。”
“是。”
柳琴顺从地将电话递到她手里退到一旁，似乎对他们通话的内容毫无兴趣。然而隔墙有耳的道理，自古而今，从来都是屡试不爽。这样的金科玉律，孟璐那般的聪明人自然明白。于是她接起电话来良久沉默，有意等着对方先开口。
梁喻楠的耐心一向不多，他等得不耐烦，便道：
“方夫人，你就不想知道我下一步的打算吗？我肯把你的女儿完璧归赵，当然是有条件的。”
孟璐冷笑一声，道：
“愿闻其详。”
“两条路可以走，我很是对得起你。”梁喻楠点燃了指间的香烟深深咂了一口，继续道：
“我们现在都要做一个选择。是把我们的往事公之于众，还是让你的女儿，身败名裂。”
孟璐举着听筒的手陡然一僵，她屏住呼吸，强自镇定又问道：
“你究竟，想要什么。”
“我喜欢你生气的样子，不管是当初，还是现在。”梁喻楠笑道，“你离开方珏来我身边，或者我亲自去提亲，娶你们的女儿过门。怎么样，很划算罢？”
“你无耻！”孟璐忍无可忍破口大骂，“我告诉你，你休想再碰我的女儿！否则我就算死，也势必要把你碎尸万段！”
“别急。”梁喻楠不慌不忙掐灭了烟，无奈道：
“我也不是有意为难你，所以会给你足够的时间。你好好想清楚，但是如果你迟迟不肯做这个抉择，我不介意将两件事都见报。总之我是你们口中的无耻之徒，世人唾骂于我而言算不得什么。你们就不一样了，你可是上海公认的贤妻良母，不可多得的贵妇淑女；而方又琳还尚未出阁，一旦遭人非议，纵使你们万般的不愿，她也没得选。”
“你……”
孟璐攥紧了拳头，却再说不出半个字来，唯有任凭对面挂下电话，耳畔陡然一片寂静，撞得她心口生疼。
梁喻楠其人，她最了解，这通电话绝非威胁，而是预告。最多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倘若她不能给出一个答案来，这个家，将翻天覆地彻底崩塌。
她就站在花架旁边，站了许久，直站得两腿发软，顺着墙壁瘫坐在地。
“夫人！”柳琴赶忙上前去搀扶，她摆摆手，自顾扶着花架撑起身来，喃喃道：
“柳姨，琳琳今年多大了？”
“少爷今年二十八岁，小姐不过二十岁，正年轻呢。”
“二十岁……”她兀自重复了几遍，一双失神的眸子无所适从地望着楼上、方又琳的房门。她道：
“我嫁入方家时十六岁，十八岁有孕生下一林，二十六岁生下又琳。如今她二十岁了，是时候……寻觅个好人家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