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方少爷和方小姐都回来了。可少爷他……”
程青理应知道自己的这一番话有多么的不合时宜。但陆云旗迟迟不回,他不得不开始怀疑,这一趟营救方又琳凶多吉少。徐家那边传来的消息,方一林中了枪,所幸不曾危及性命,眼下已无大碍。而方又琳,只道是受了些惊吓,直接回了方家,甚至对陆云旗的安危不闻不问。
这一切,实在讽刺。
是方家,不分青红皂白伤了人,如今又为了方家的二小姐,陆云旗音信全无。他才刚刚出了院,本该遵循医嘱卧床休息,而非为了旁人出生入死。
从前程青看着方又琳,只觉得美则美矣,却略显清冷寡淡,若将其比作一朵花,那也定是只能远观不可亵玩的毒藤蔓——她好似与生俱来就教人不敢靠近。即便她的妆容自然,她的神态和婉内敛,她的言语轻柔动听,她都是方又琳,骄矜孤傲的方又琳。而陆云旗,看起来无非是个码头上的混子,一丁点儿的纨绔味道都没有,不喜欢束缚的西服,更不爱气味干苦的古龙水。他们两个在一起,看起来就仿佛是高高在上的名媛淑女,基于善良,勉强地施舍给卑微的追随者些微的怜悯。
正如陆襄亭所说,道不同不相为谋,他们本来就不是一条路上的人,何必要互相为难。
“程青啊。”
良久,陆襄亭终于开口,他定定望着江水,苦笑一声道:
“我想走一趟梁家了……”
“老爷……”程青相劝,却又不知从何说起。陆襄亭自顾起了身,撑着手杖咳了两声,继续道:
“不管阿旗他是死是活,我都得找到他不是吗。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他毕竟……是我陆家的人。”
他默了片刻,又道:
“旁人不在乎,我们自己人在乎。”
“老爷!”程青探手搀扶住他,堂堂八尺男儿顿时红了眼眶,“少爷他一定没事的!”
“谁知道呢。”陆襄亭看似无谓道,“反正……”他言及此处一顿,终究没能说出来后面的话。
反正,九死一生了。
到了这个节骨眼儿上,任谁心里都明白。劝慰再多,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然而他们才备好去梁家的车,这码头上便来了一位不速之客。陆襄亭记得此人,正是那小贞园医馆的外科大夫李长缨。他们之间曾做过一场交易,关于多年以前那件旧事。
至于这个尚不及而立之年的孩子如何能消息如此灵通,那且是后话了。他不得而知,亦不必非得了解内情。如今的上海滩能人辈出,不乏像方一林这样的青年才俊,更不乏如李长缨一般老谋深算的后辈。他老了,就愈发不愿参与其中。
眼下这李医生来找他,想来不该是要旧事重提了。
“陆先生。”
对方走上前来,先朝着他深深地、深深地鞠了一躬。他心中登时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一时不敢接话。
李长缨直起身,错开视线似乎无法面对他,道:
“陆少爷在掩护我和方小姐离开时,独自一人对抗梁喻楠手下的鹰犬。我的朋友刚刚送来消息,他中枪后跳入了江水,生死未卜。”
陆襄亭闻言,半晌都不曾回过神来。他甚至没有像常人一样的蹙眉或落泪,哭天抢地的哀叹上天的不公。他仅仅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可程青就在他身边,能够清楚地感觉到他的身体绷得笔直,每一寸肌肉都僵硬地纠集在一起,连牙齿都在不住的打颤。
“陆先生,对不起……我已经尽力去打探陆少爷的下落,只是现在,仍然一无所获。我想,您必须要做好心理准备了。”
“准备……”陆襄亭喃喃重复着,俄而唇角居然又勾起一丝笑意来,直笑得满面通红,老泪纵横。他此刻真像个落魄的老疯子,整个人直直地向前倒去。
“老爷!”几个眼疾手快地连忙来扶,却也扛不住,让他顺势跪在了地上。
李长缨不着痕迹退了两步,无奈叹了一声,拱手道:
“节哀。晚生告辞。”
“等等!”陆襄亭挣扎着伸出一只手来,堪堪抓住了李长缨的裤脚,“就算他死了,就算……死无全尸也罢了!你带他回来,认祖归宗!”
李长缨不忍回绝,却到底回天乏术,唯有强忍着心中难捱,应道:
“我尽力。”
八面玲珑陆襄亭,上海金舟渡四方。这上海头一号的陆家码头,上海大名鼎鼎的陆襄亭,此刻全没了神气,如同一个可怜的乞丐,苦苦哀求他的悲悯。
陆襄亭终生不娶,自然也未能添上一儿半女,这陆云旗虽说是他侄子,可一直以来视如己出,已然同亲生没有什么两样。如今老来丧子, 这个中的哭、其中的痛,非是亲身经历断然无法感同身受。李长缨愈是明白这个道理,就愈是不能再给予他希望。依照情报所说,陆云旗身中两枪,一枪打在腿上,一枪打在肋下,又落入了冰凉的江水,他的死法理应有许多种,活路却找不出一条。纵使现下还活着,可到底没有人能够找得到他、救得了他,再过上一两个小时,按照血液流逝的速度推算,就当真必死无疑了。
李长缨猜得不错。
陆云旗受伤已然三个小时,流血的速度开始减缓,但他的体温在不断降低,重拾的清醒意识,也在一点一点消失。眼前的一切逐渐模糊,天色昏暗,他找不到夕阳的方向,找不到一丝一毫、能够指引方向的微光。痛,彻骨的痛,唯有剧烈的痛意是清清楚楚的,割在他身上。
或许人之将死,也能够体会得到大限将至。
他知道,自己或许回不去了。
李长缨是一个值得托付的人,他一定能送方又琳平安回家的。但愿方又琳会忘记他,忘记他的坏,以及……大约只有一点点的好。
他强自翻过身,自贴身的口袋里抽出那条被鲜血浸透的帕子,深吸一口,依稀还能闻到淡淡的清苦香气。
是她喜欢的香水味。
是他喜欢的,她的香水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