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正是李长缨。
他的手，本应灵巧地、沉稳地握着手术刀去救人的手，适才竟握着那样一把冰冷嗜血的匕首要杀人。而手腕上那一道伤口极深，鲜血浸透了袖口，益衬得他指节苍白，刺得人心口生疼。
方又琳如鲠在喉，再讲不出半个字来，而李长缨似乎回过了神，长舒一口气，反手拍了拍她手背：
“没事。陆云旗拖不了多久，梁家的人可能很快会追过来，我们不能再继续开这辆车了。恐怕，要走回方家。”
他说着，瞥了一眼方又琳踩着的那双白色高跟鞋皱了皱眉。这段路程并不近，若是就这样走回去，只怕走到明天早上也到不了。方又琳看得出他眼中为难，故作无谓耸耸肩，道：
“我可以。”
李长缨无可奈何，只得叹了一声，道：
“走罢。你回去之后李警长那边会派人保护你。”
“那我哥哥……”
“他的情况不是太好，不过徐家那边有人来接应他，短时间内应该不会有危险。”
“可是……”
“没有可是。”李长缨第二次打断了方又琳的话，他总觉得这方二小姐的话太多了些，且都问不到点儿上，他便没有耐心接着听下去了。“我们得尽快，否则恐怕李炘然也对此事无能为力。”
“好。”方又琳果然乖乖闭嘴，默不作声追在他后面。这一路走回方家，她裙摆溅上了许多泥污，雪白的一双鞋子也面目全非，腿上还被野草划了几道浅浅的口子。可她始终一言不发，生怕说出的任何一个字，都会令对方感到厌恶。
因为李长缨是她的恩人，是他将她从梁喻楠那个禽兽不如的走狗手里救了回来。她不该再招惹一些不必要的麻烦。于是就说服自己，用全部心力挂念着方一林的安危，不去想其他。
而至于她在那座充满罪恶和下流的宅子外面见到的另一个人，那个独自留下替她抵挡一群恶徒的人，却似乎短暂地消失在了她的记忆里。她纵是回到了熟悉的街巷，一眼就望见了陆家的码头，居然都不能想起来那个人的名字、模样，和他的一往情深。
毕竟李长缨才是带她脱离苦海的那一个，是为了她不畏艰险、流血受伤的那一个。那个不学无术、有勇无谋的陆疯子，不过就是在梁喻楠面前放了几句毫无用处的狠话罢了。而她不知道，如果这一道陪伴在她身边的人是陆云旗，一定会不顾伤痛背她回去，就算累到精疲力竭，也不断然不肯让她受一丝一毫的委屈。
冷，刺骨的冷。
这深秋的江水如刀如锋，如冰锥似雪刃，是剔骨的长钩，一寸一寸汲取体温，一片一片削去皮肉。
陆云旗就在这冰冷的江水里头不知挣扎了多久，漂泊了多久，直到寒意迫使他彻底的恢复了意识，他已被浪潮卷上了一片滩涂。
周遭空空荡荡，连能够连成片的芦苇都无法得见，睁开眼，就仅剩下茫茫无际的灰暗天空，和滔滔奔跑的汹涌水流。
这是哪里？
他在陆家那么多年，自然当过水手，对周围的水脉河流有所了解。可是这里，他的确一次都不曾来过。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里已然远离了梁家的那座宅邸——鸥鸦凄唳声声入耳，却不问车喧人嘈。
他这才松了一口气阖上双眼，紧握作拳的双手也渐渐放开。此时，他真想要趁着自己痛到麻木好生睡上一觉，可又怕这一睡，便是一梦不醒。
还不能死。
至少亲眼目睹方又琳摆脱这一切之前，不能死！
他笃定了信念，只缓了片刻就妄想坐起身来。然而肋下那一枪是贯穿伤，被河水泡过，又屡遭牵动，霎时间鲜血汩汩涌出，倒是吓了他一跳。毕竟他当真觉不出疼来了，自然不晓得自己伤势究竟如何，权当是没有大碍，脱下了外衫扯下一条扎在腿上，又将整个外衫随便团了团堵住了肋下这一处，继而居然能撑着地面站起身来。所幸太阳还未落山，勉强能辨别出方向，他方才是顺水被冲到这里，那么从此处朝北一直走，该就是陆家码头了。
岂料一步尚未迈出，右腿竟全无知觉，立时又瘫倒在地。
这个时候，他终于感到了一丝害怕。
那一枪打得位置不偏不倚，子弹从膝弯后侧打入，从膝头贯出，正面的伤口约有一寸来宽。
如果不出意外，是髌骨被打穿了；抑或是，打碎了。
或许从今往后，他就再也站不起来了……
多凛冽的风，多冷的天气，多凄寒的一处浅滩，他却出了一身的冷汗。
倘使真是如此，那他似乎也不必再去见方又琳了。这副狼狈样子，他怕是连门都不愿出了。
是夜，骤雨初歇。
陆云旗没看见水面上自己的倒影，他几乎苍白如一只游魂，两片唇瓣都辨不出分毫血色。被寒冷和剧痛麻痹的神经，随着时间慢慢苏醒过来，他渐渐开始感觉到伤处传来的痛楚，但不曾停下来。
他走不回陆家了。只能爬回去，纵然手掌被荒草枯枝割得血肉模糊，碎石泥土嵌入伤口之中，也不愿停下来歇息片刻。
多耽搁一秒，只是一秒而已，他都可能会死在了荒郊野外，落得个死无葬身之地的下场。
陆襄亭在码头等了整整八个小时。
八个小时一动不动，旁人劝慰不听，问话不理，不吃不喝，不眠不休。
他不敢去找梁喻楠兴师问罪，这一去，他苦心经营的这数十年就会全部毁于一旦！可他也再没有别的路子能探听到陆云旗的消息。
只能等，唯有死等！
就在这里，在那小疯子最喜欢待的地方等他。
小孩子惯是如此，玩够了会记得回家的。从小到大，不论陆云旗闯了多大的祸，也势必要回家的，哪怕回家要挨上一顿毒打也不例外。
如今他是去做好事，理应回来的更快些。
“老爷，方少爷和方小姐都回来了。可少爷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