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苏城的水,至清至净,一如这徐徐而来的春风。
摇一叶扁舟,过小桥,踏波姑苏小河,听摆船人唱一曲姑苏小曲,水乡人家的安逸闲适,那少年领略一二。
小舟靠岸,舟篷里走出一少年,掏出几枚铜钱付了船钱,在船夫笑脸吆喝声中,沿着妇人洗衣的台阶,拾级而上。
少年驻足,仰头而望。
阳光下,少年的眉眼显得青涩稚嫩,面容普通而素净,非是风流公子的英俊之姿,一袭青色长衫,早已染上泛旧的光泽。
其腰间,别一葫芦。
眼前的小楼,匾额上题有“凭香小筑”四字,依水而建,往来客凡多。
少年踏步而行,走进了小楼,有小二笑脸迎来,弓腰而问:“这位客官,不知要喝什么酒?本店最出名的,便是忘今朝。半碗杯盏大梦起,哪知今朝是几朝。”
少年轻笑,取下腰间葫芦,递于小二道:“满上一葫。”
“得嘞您,客官稍等片刻。”小二便欲转身前去打酒。
“梅在何处?”
小二应声而回,试探问道:“客官指的是雅间?”
少年点了点头,小二笑道:“原来客官是有朋友在,梅在二楼,客官请自便,酒待会便送过来。”
少年扫视了一番,便向着楼梯走去,上得二楼,绕过一道山水屏风,便是八间隔开的雅间,雅间门牌上依次各书“梅兰竹菊春夏秋冬”。
缓步而至梅前,少年抬起手,轻敲了几下,随后静静等待。
随着敲门声起,梅间内响起一道话语,略微沧桑,些许淡漠。
“无需添酒,勿扰。”
闻此言,梅前的少年并未答话,也未离去,而是自顾自的敲着门。
“嗒嗒嗒~”
“嗒嗒嗒~”
敲门声不疾不徐,不轻不重...
“不是说了......”话音戛然而止,随后便是一阵沉默,只剩下敲门声回荡在二楼之中。
一切,好似僵持了下来。
“唉,且罢,且罢。”这一声话语,比之方才更显沧桑,却少了几分淡漠。
“请进!”
敲门声止,少年的手悬停在空中,浅笑无声,只见其缓缓拉开梅间门,梅内之景跃入眼帘。
一方桌案,点缀三两梅枝。一泓清泉,浮沉七八芙蕖。
案后斜坐一男子,苍发尽染,满脸的胡须略显凌乱,本应是剑眉寒星目,却折剑褪寒芒,满是疲乏淡然。
那男子瞧见门外的少年,斜坐的身体正了几分,眼帘微张,瞳孔收缩,下意识的握紧了案下的拳头。
可下一刻,男子恢复了原样,松开了案下的拳头,身体更斜了几分,眼帘低垂,好似被逗趣般的笑道:“可,饮些?”
点了点头,少年盘膝而坐,端起男子随意斟满的酒杯,一饮而尽。
酒意浓,冲云霄,琼浆直入三千里!
此行,以为然!
“好酒。”少年举着酒杯,笑意盎然。
男子亦是随之满饮杯中酒,畅然大笑,由衷而叹,“寻了十六家酒楼,方才寻得此酒,无憾,无憾矣。”
少年自斟满,碰杯饮之入喉,闭上眼,细细琢磨。
男子见之一愣,随后摇摇头笑了起来,再斟满,满饮满杯,未相顾,更无言。
待少年再斟酒时,壶内无声,酒已饮尽,二人相视一笑,意犹未尽的放下手中杯,梅间内,陡然沉默了下来。
男子微微昂首,望着梅间梢上,平静说道:“多谢。”
“谢什么?”少年饮罢,亦是斜坐着,二人相对,好似老友一般,久之未见,却相识相知。
男子长叹一声,笑意不减反增,“谢这最后一程,你还能陪我喝酒。”
“便就此认了?这可不是你的风格。”
男子目光下移,看着少年青稚的脸庞,眼神里酝酿着莫名的情绪,“三载岁月,一路风尘,始终逃离不了,组织的强大,想必你比我更加清楚。便是不认,又能如何!”
少年点点头,“既如此,李长老以为如何?”
“三年前还未叛离之时,你我便切磋多次,尽管我年长你几十岁,可我早已不是你的对手。论天资聪颖,在组织里,我李长风只佩服你一人。”
李长风艳羡的看着少年,目光如炬,灼热的令少年感到不适,“剑十三,你可知道我有多羡慕你,若是我天资如你,也许我不会是这般处境,哈哈哈。”
笑着笑着,李长风瘫软了下去,脸上皆是苦涩之意,恍若未觉的端起空酒杯,一饮而尽,无奈道:“三年啊,整整三年,我无时无刻不在尝试,可却从未入门,你可知失败了成千上万次,却依然看不见希望的感觉吗?”
李长风似哭非哭,言语间流露出绝望之意,这一刻,他在少年的眼里,宛若春草燃烧殆尽,放眼而去,皆是死灰一片。
剑十三缓缓皱眉凝视,语气凝重,“当初你叛离,便是与此相关?”
“呵呵,真是造化弄人,本以为是我李长风苦尽甘来之日,却未想到入了更深的地狱。”李长风苦笑着,神情满是自嘲,任谁看了,都能看出其心如死灰之意。
“李长风!”剑十三见状一声怒喝,声透砖墙,瞬间惊醒了李长风。
李长风一丝错愕,抬头望见剑十三微怒的表情,随即拍了下脑门,嘲弄道:“大长老,不曾与你说?”
“应与我说何?”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好算计,当真是好算计。”
李长风长出一口气,收起纷繁的情绪,正襟危坐,那面容表情,宛若朝圣者
“剑十三,你可还记得六年前,那一使刀之人?”
剑十三瞳孔一缩,微微眯起眼,下意识的摸了摸腹部,那个人,给他留下的印象,难以忘记。
“为何提及那人?”
“当初那人面临死境,却在最后时刻,差点杀了你,那一刀,当真是惊艳,至今都常在我脑海浮现。”
剑十三沉默下来,思绪追回了当时,那一道刀光,好似将要从其眼睛里,跨越了界限,再次斩来。
“我所得之秘密,便是如那一刀的惊艳。”
剑十三猛然直起身子,满眼惊骇,急声道:“那是什么?刀法还是功法?”
李长风盯着剑十三,神情肃穆,一字一句道:“登天之法。”
“登天之法?”剑十三低声自语,随之眉头皱起,眼神里充满了怀疑的意味。
李长风自然明白剑十三的眼神是何意味,他并未解释什么,只是垂首看着空空如也的酒杯,道了一声。
“可,还有酒饮?”
剑十三缓缓低下身来,望着眼前熟悉而又陌生的李长风,心内轻叹,便欲起身打些酒来。
敲门声起!
“客官,您的忘今朝。”
“进!”
小二推门而入,弓腰行至桌旁,放下酒葫,陪笑道:“二位客官,请慢用。”
关门声起!
斟满酒杯,剑十三端杯示意,李长风洒然一笑,举杯而起,仰首而饮。
忽而一点温热袭至脸颊,猛烈的血腥气扑鼻而入,剑十三瞬间低腰伏首,入眼处,是李长风缓缓倒下的身体,鲜艳的血色浸湿了衣衫,染遍了桌案。
随着酒杯落地,余音未绝,剑十三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见,只留下一阵风,一扇开着的门。
凭香小筑屋顶上,剑十三眉头紧锁,双眼凝神,犀利的目光扫视着四周,掌间气息流转,观察探知着异常。下一瞬间,剑十三身影消散,不知去往了何处,只剩下依旧吵闹的街道,依旧来往的人群。
约莫十几个呼吸,剑十三身影出现,疑容满面,“究竟是何人竟如此厉害,杀人不留痕,转身即逝。我竟然连手段都分辨不出,更遑论探寻那人踪迹。”
落下身形,剑十三返回梅间内,本以为被击穿心脉已然气绝的李长风,竟然尚存生息。而其此刻喘息着呢喃什么,剑十三见状俯下身子,贴耳而闻。
“那秘密在我怀中。”李长风呼噜着,鲜血倒灌而出,涌上喉咙,从嘴角流淌下来。
“给我一个痛快,我不想死在他手里。”李长风微弱的声音请求着,渐渐无神的双眼,显露着他的生机将近。
剑十三连忙看向李长风,急切问道:“他?他是谁?你知道是谁杀的你?”
可李长风似乎听不见、也看不见,只是“呼哧呼哧”的笑着,鲜血流淌进身侧的一泓清泉,芙蕖染血,分不清是血色芙蕖映着清泉,还是血色清泉浸染了芙蕖。
剑十三握紧李长风双臂,继续追问着:“他到底是谁?”
李长风似乎被摇醒了一般,双眼冒出点光辉,似远似近的望向了剑十三,陡然好像脱水的鱼,疯狂挣扎着,双手用力的抓住剑十三的衣袖,嘴里的鲜血涌出的更多。
“木,木······”
随着声音的消失,李长风眼里的神采终究慢慢暗淡,双手亦是无力的垂下,脑袋耷拉了下去。那始终维系着心脉鼓动的内力,缓缓散去,生机尽去,气息全无。
李长风,死了。
终究是没死在剑十三的手里,终究是颠沛流离三年后,死在天地的一个角落。
也许,他最后的笑声,是他早已看透,早已明了,生与死于他而言,也许早已不是那么重要。
生命,陡然显得如此脆弱!
剑十三愣了愣,右手无意识的捏了捏,随即伸手入怀,取出了李长风所谓的秘密。那是布包裹着的,形状不大,却不知到底为何物。
剑十三并未拆开来,只是揣入了怀里,看了一眼毫无生息的李长风,握起酒葫便是痛饮,直至咳嗽着酒洒了一地。
“切。”
扔下几锭银子,剑十三提酒而去,只留下梅间一片狼籍,血色四溢。
不知过了多久,小二才上得二楼,推开门的一瞬间,一声尖叫刺破云霄,小楼慌乱了起来。
如此,似乎才有了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