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瓣桃粉泛着雪白的樱花飘落在石案的雕纹上,佛桑树后日落西山,晚风沁着微微凉薄,我平淡无波的心境被丢下一颗小石子。
幸好父亲没有把我当成皇后教育,大元对女子的要求一般较低,这点从苏洵与太平两人皆为同父同母所生,文化程度却大为不同可以看出。
“他做任何事,向来都在掌控之中,把握得分毫不差,而世上所有事,怎么可能每一件都在掌控之中?那些枯燥无味的籍册上只教他如何面不改色地震摄众人,没教他怎么与人相处,什么事都憋着自己承受,也正是因为如此,对于失控的事物,未免方寸大乱,既而丧心病狂。他对你与对别人不同,这点你不可能毫不知情,比如出入金华殿的权力,其他人就没有,金华殿他可宝贝着,谁都不让进,所谓关心则乱,对于更加在意的就显得更加小气,他也是怕你被有心之人所利用,出发点是好的,只是在表达方法上有点欠缺。”
我急急打断白季尘:“你撒谎,他之前不管什么事,心里有什么想法,都只跟梅凝香说,我看他们两个,就相处得很融洽。叫我去金华殿,只是想让我帮他处理伤口,将我当免费劳动力使唤,还威胁我说如果将他受伤的事说出去,就让我脑袋搬家。而且能够进出金华殿的人又不止我一个,梅凝香可以,你不也可以?错了就是错了,哪有那么多理由。”
苏洵既招惹了梅凝香,何必再来招惹我,不仅花心还痴心,我是那么好招惹的人吗,好吧,在苏洵眼中,也许什么人他都是可以随便招惹的吧。
白季尘收起扇子,拿起夹在头发中的樱花瓣,看着树上樱花胜雪,低头有些无奈,“情这个东西,有时候是美酒,有时候是毒药,有时候还是醋酸,看你揭开的是哪一个盖子了。据我所知,皇上对梅妃的感情,并不是如你所想的那般,我就不凑热闹了,有些事还是他当面告诉你较好,不过如果你们还是这副老死不相往来的模样,有些人可真要趁虚而入了,很多人可是挤破脑袋也盼望能够得到他一眼垂青,别人求而不得的,你可是唾手可得,不过依你们迟钝的情爱观,还真是有很多日子没法消停,先看看你们两个白痴的造化吧。”
白季尘说完起身,悠悠地涉过草尖上的落花,闲庭信步地走了。
“什么意思,你把话清楚再走,还走,回来,喂,你耳朵听不见吗?”我朝白季尘越走越远的背影嚷着。
这人不是来当说客的,是专程来设局的。
“皇嫂怎么发这么大的火气。”太平委屈巴巴地出现在庭院拐角的圆门处,脸上沾了不少灰尘,看得出是风尘仆仆赶来的,像一只从灶里爬出来的小花猫。
“多日不见,亏得你还记得我。”我白了她一眼,假装很恼她的样子。
幸好上次被下药的酒是我喝了,当时里里外外只有我一人,要是换成苏洵喝了,太平的如意算盘就打得很成功,现在算是功亏一篑。
“皇嫂待太平这么好,太平当然记得你了。”她红着脸道。
“拍马屁可没有用,我不吃这套,不带你这么缺心眼的,你想想是要抄经书还是要抄史书。”
“我都不想,要不,您赐死我吧。”太平哭着一张臭脸,嘴角向下弯成一道月牙,表情何其生动形象,苏洵怎么能没有这种演技,真是太可惜了。
真的憋不住,我“噗嗤”一声笑出来,太平简直就是活宝一枚,专治疑难杂症,特别是心情压抑。
此程她捎带了很多稀奇古怪的玩意给我,有红土捏的七星宝塔,葵叶制成的玲珑扇,还有灯芯草编织的蚂蚱,都是些小巧玲珑又极其耗费心神的物件,灯芯草上的汁液还没干透,是新鲜的草种。
她一则是为了给我赔罪,二则是替苏洵给我赔罪,想必路上她已经听说我和苏洵的种种纠葛。
很难想象这些栩栩如生的小玩意是出自她之手,我严重怀疑她这半个月来是不是去哪里拜师学艺,得到名师的提点。
不过最显眼的,是她身后那名宫娥手里托着的一袭淡金色流苏点缀的禤轻甲,肩部和胸部饰以薄薄一层抛光鳞片,身体部位可灵活伸展,腰围鹅羽白玉带,给人以英姿飒爽之态。
如果在寻常时候,狩猎这种千载难逢花公家钱的活动,再多安排十个也不过分,只是恰逢出了金华殿那桩事,我本来是想悄无声息地把围猎这事忽略不计,因那日免不了要与苏洵同行。
太平大张旗鼓地将甲袍都送上门了,连装模作样的机会也不给我,不过即使太平不送来,司仪部那些人也会送来,他们那些遵规守法的人,才不会放过这个帝后同行、以身作则给天下人看。
围猎这事,骑马射箭,爬山涉水,还能烤烤野味,可比整天谈诗论文有趣多了。
上京地处繁华,街道纵横,街上行人多不胜数,骑马尚有困难,若想策马只能到十里郊外去,路上肯定耽搁很多时间,父亲对我管教不严,也从不允许我在外留宿,只有跟他行商时才能在马背上高歌。
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同在一座宫里,终归两人迟早是要狭路相逢的。
再者而言,大丈夫不拘小节,况且最后不也啥事没发生,没道理就因此消沉度日,是该游山玩水,重新树立正确观念。
凡事不尽人意,只是心魔作祟,相通了这一层,心情大好,胃口更是大开。
经过几天调养得当,我大病痊愈,在程妈妈一声又一声“日落前记得回来,不要乱吃东西”“带件衣服去,回来时怕冷”的叮咛下,不知道的以为是远航去了,在那句“把药喝了再走”还未出口前,我和太平溜得魂都没影了。
街市上数十年如一日地热闹,街边摊贩连成一片,所卖物件陈列其中,井然有序,稀奇古怪的东西真是层出不穷,这里是人间烟火,山河远阔的最好写照。
考虑到宫中银钱在民间使用多有不便,此次出来,我回府找库房管事柳伯顺了点银子,父亲在江浙逗留尚未回府,我拿了银子便溜之大吉。
上次太平带我去了锁仙居,礼尚往来我应该带她去迎春楼走一遭,在闻到酥汁鹅翅飘香四溢的味道时,果断带她进了七里香的大门。
我们在二楼选了个靠窗的雅间,窗帘是凉纳的水席,隔开外头燥热的灼浪,远离吵杂的人群与楼梯口。
小二将炽热的玉碟放到桌上,摆在青菜之上的酥汁鹅翅色香味俱,秘制的酱汁深入骨子里,咬一口唇齿留下,这是逛七里香的必备之物,再搭上一壶果茶,简直人间美味。
御膳房的厨子懂得酥汁鹅翅这道菜,我跟太平说起来她却表示从未听闻。
“之前有一位琴师曾在这里弹曲,可真是风华绝代,气质文雅出尘,柔美闲逸,遗憾你没能见上一见。”我舔一舔手指,心满意足道。
“我怎么觉得你像是在描述一个女子,世上还有人能比哥哥好看。”
确实是比女子还好看,这其实是常年在笔墨熏陶之下,文人身上独有的儒雅。
对于苏洵,太平有很大的自信,也确实如此。
苏洵身上也有儒雅的影子,但更多的是疏离高冷,拒人千里之外的气场,这是从小到大培养而成的君王气质,与生俱来的威仪,一般人不易靠近,相较之下那位琴师自然平易近人,给人的感觉就像淙淙细水长流。
“我记得还有一份虾子云菇饺,怎么迟迟未到,我下楼去看看。”
太平细细数了两遍菜,发现少了一道,她起身推门出去,以往七里香可没有这种失误,大抵是忙忘了。
我不经意抬眼间,日光落在深黄色贴纸的木门上,掩映出一个颀长身影,驻足在门边处。
这个影子,自太平离开后,就在那里。
“是谁?”
身影犹豫一下,随即出现在门口,踏步而入,看到来人,我愣了一下,不该在此时此地出现的人却出现在眼前,略微有些吃惊。
“王爷,好巧。”
我假装自然地和他打招呼,这其实一点也不巧,二楼雅间那么多,还达不到拼桌的地步。
苏洵命令沄梦河,已经对他发难了,按照事情走向,苏景此时应该召集门下党羽,暗中商讨应对之策,或者安抚因此遭受打击的部下。
“宫里隔墙有耳,诸事不便,前几日你身子未愈,对我拒之门外,我只好今天专门来找你,看你安然无恙,我便放心了。”
我不见他有自己的打算,只怕到时再牵出不该有的误会,惹来不该惹的麻烦,于他于我,都是有害无益。
而且当日我被苏洵扛着走,他目睹了如此丢人一目,更加觉得不该有此一见。
“多谢王爷关心,我现今已无大碍。”
我倒了杯果茶饮了一口,不尴不尬地朝他笑了笑,掩饰心中的不自然。
“怪我当日没有保护好你,他,有没有为难你?这几日我想了很久,如果你不想待在他身边,我可以带你离开。”
“咳……咳咳。”
我被苏景这话呛到,一口茶卡在喉头,脸色通红,因我想起一则戏文。
说的是一位小姐被迫嫁给一个不喜欢的人,那位小姐心中早有倾慕对象,而且是两情相悦,命运弄人导致不得厮守,终日困在房间里闷闷不乐,有一次她相好夜里翻墙找她,相约一起远走高飞,从此浪迹天涯,四海为家。
这是一则相爱之人便要相濡以沫,排除万难长相厮守,表达爱情忠贞不渝不容亵渎的故事,令人十分仰慕神往,一时在民间很流行,流行归流行,因此也引发了一个严重问题。
很多已婚争相效仿戏文中的男女,导致婚内出轨的人越来越多,抛妻弃子或者抛夫弃子的问题层出不穷,最后这则戏文就被禁了。
我讶异地看着苏景,他此行莫不是旧事重提,戏精附体,打算给我唱段戏?
他一袭便装站在原地,神情十分严肃,郑重得像要宣布什么大事。
“第一次见你时,你女扮男装被人追赶,与寻常女子截然不同,我觉得这人很有趣,很特别;第二次见你时,明明自己不会喝酒,依然留下与我对饮,从来没人对我说过那一番话,即使过得不顺心,也能坦然面对,你很坚强,身上总有一股力量,让人不自觉被你吸引着,像你这样本该被视若珍宝,他却丝毫不顾及你的感受,你若肯给我一个机会,我定然好好珍惜,绝不让你受一丝委屈。”
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我心中汹涌翻腾,尽是不可思议,手里茶杯捏得死死,洒了半杯茶在身上,我不着痕迹地拂了拂,他眼神坚定地看着我,话中意思再直白不过。
苏景不是来唱戏的,是来效仿戏中男子行为的。
常言苏洵和苏景两人唯一让人看得出是亲兄弟的地方,就是继承了先皇的性子,十分冷清寡淡,苏洵后来的行径虽然大大跳脱了这一人设,前期也是合乎常理。
苏景一向明哲保身,以自身利益为重,除了自己的事对谁都不上心,我以为前次在街上遇险能得他出手相救,已然老天爷网开一面。
今日看来苏景怎么不像传说中的那回事,传说这种东西,时有偏差,七其中也不排除苏景水土不服的因素,我纯当他一时兴起。
“呃,你是王爷,我是皇后,隔着家国天下,伦理纲常,这种事情是藐视君威,为世俗所不能容,天下人所不能忍,是要株连九族的,况且我们认识时间不过短短一瞬,以巨大代价换一时冲动,完全得不偿失。我很感谢你几次出手相救,世上基本没有什么一见钟情,你只是觉得我与常人不同,那是你在边关,与女子接触不多,才会觉得我的做法很新奇,误以为是喜欢,其实不然,好奇心作祟而已,等你在上京待得久了,多去迎春楼和锁仙居逛逛,自然就见怪不怪了。你位高权重,手握重兵,生活基本无忧,若是此时我跟你一起跑路,遭受连累的人不计其数,而且万一日后我们相处起来才觉得其实并不合适,那时追悔莫及,你想后悔都来不及。”
我所说皆句句在理,苏景不过常年和边关将士们呆在一起,身边都是不解风情的大老爷们,唯一是个女流之辈的赤练还是个更似男子的女强人,自然比不得苏洵美人在抱,温柔乡里缠绵。
像苏景这种统兵打仗的将军,按照志趣相投的思路,应该找一位虎门之女结亲;按照文武互补的思路,应该找一位善解人意的官家小姐什么的。
他明白同性互斥的道理,跟苏洵斗得死去活来,但是还有一句异性相吸,只是出于对跟自己不同事物的好奇,就像我初见苏洵,眼睛也在他身上流转不开。
若是要在这两人当中选择其一,我倒愿意安于眼前的情况,与这两人保持适当距离,况且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苏景除非是想江山易主,否则在大元内绝无立足之地,就算我真有这种想法,倘若在这两兄弟之间挑起了战火,于那些因此失去宝贵生命的将士、于整个大元而言无疑是千古罪人。
“我今日能来此寻你,自然经过深思熟虑,从未将此事当作儿戏,我知道你一时无法接受,不用这么着急回答。”
我想说这哪是一时接受不了,这是一辈子都接受不了的事,程妈妈恨我不能出落成一个大家闺秀,觉得如果没有一纸婚约做担保,可能就嫁不出去了。
苏景是怎么看上我的,始终没能弄明白。
楼梯口传来踢踏步子的声音,声音由远及近,慢慢朝房间的方向过来,木制的楼板发出稳当咚咚之声,才发现太平走了老半天人还没回来。
苏景不假思索轻轻一跃,直接跳上了窗台,看来他今天本就没打算从这门走出去。
“你好好考虑。”
窗后是一处僻静的后庭,鲜有人经过,种了很多梨树,时下雨水充足,树叶茂密葱茏,枝上挂着青皮的贡梨,苏景的背影就消失在繁茂的树叶中,来时云淡风轻,去时风轻云淡。
“是小厨子误把我们的虾子云菇饺送到隔壁间去了,等下再重新做一份送来,刚刚在楼下时,一个耳朵不好使的老丈请我给他指路,纠缠了大半天他才明白该往何处走,差一点就得带他走一遭了。”
太平踱步进屋,靠在檀椅上懒懒洋洋道。
不出意外的话是苏景的计策之一,故意设法将太平困住。
我和太平出宫,是随性而为,除了我们自己,没有人知道,苏景的行事能力,绝非一般。
我并不想搅进政治这趟水,一入政治深似海,朝中之人个个精明算计,对付起来十分麻烦棘手,若非必须站队,偏安一隅莫不是一个上上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