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介绍“三不管”的文章,我看过不少,要说都看过,可不敢打那保票。仅就个人所见过的文章来说,多数文章介绍得还比较不错,少数文章介绍得比较笼统或是模糊。但是,无论前者还是后者,都没有把“三不管”的具体位置和当时的景象说清楚。为此,我想把我在1936年至1948年所见到的情景在这里作一介绍,由于年代久远,记忆上或许有出入,望知情的读者看后予以批评指正。
“三不管”是南市中两处地方的合称,一是封闭式的东兴市场,一是开放式的撂地场。
东兴市场在东兴大街南头的华安大街上。直冲东兴大街有一座二层楼房,楼下是八间门面房,是些卖杂货与烟酒的商店。楼上是东兴茶楼,茶楼在楼的中部,楼下是一拱券式大门,门的上方书有“东兴市场”四个大字。进了大门是一条笔直的通道,左侧是一排简易的平房,都是些小商铺。再往里走就是曲艺场,在曲艺场演唱的多是女演员,男演员也有一两个。当时著名的演员有唱天津时调的王毓宝、唱河南坠子的乔清秀、唱西河大鼓的马增芬、唱乐亭大鼓的王佩臣、唱京韵大鼓的小彩舞和唱京东大鼓的刘文彬等,这些人演唱的段子不下百余个,比较走红的段子有:韩湘子度林英、风仪亭、玲珑塔、画扇面、马前泼水、三娘教子、朱砂痣、薛刚反唐、闹天宫、王二姐思夫等。这些演员的特点综合起来是:嗓音清脆,吐字清楚,语言通俗,表情逼真,再加上那优美的曲调及十足的韵味,给听众一种精神上的享受。所以,听众非常踊跃,往往出现演员们张口第一句喝词刚落下就获得满堂喝彩。这些演员不仅在此演出,还不时地在一些比较有名的剧场,如庆云剧院、权乐剧院、小梨园剧场上演。天津的曲艺闻名全国,被誉为曲艺之乡,跟这些老演员的辛勤奉献是分不开的。
与曲艺场隔着甬道的是相声场。这是一间一百多平方米的大屋子。这个屋子有两面是用柳条笆搭建的,屋内有二十多条长短不一的凳子。说相声的人都坐在靠里边。说相声时,该谁说了谁就站起来走到听众的前边,听相声的人随时可以进出。不卖票,说上一段后,有人拿着个小笸箩过来敛钱。在这儿说相声的演员挺多,如刘宝瑞、侯宝林、马三立、常连安、郭瑞林、王嘉琪、于佑福、阎笑儒、小蘑菇、赵佩如等人。他们这些人不是天天来,而像走马灯似的今天你来,明天他来,在这待得最长的有于佑福、阎笑儒等人。我曾经去过不少次,至今记忆较深的有刘宝瑞说的“小神仙”、常连安说的“狗撅嘴”、郭瑞林说的“给狗剃头”,而最令我难忘的是那于佑福和阎笑儒说的“瞎子算卦”。难忘的不是词句,而是这俩人都扮演盲人,可于佑福的“盲人”却胜阎笑儒一筹,我记得当时笑得我腰都直不起来了。
甬道的尽头是开明影院,这是一个丙级影院。那时天津影院分甲乙丙三级。像那劝业场对过的光明影院、英租界的真光影院(曙光影院)都属甲级;南市的淮海影院(原名叫上权仙影院)、东站的天升影院都属乙级;像开明影院和谦德庄、南门外、西站等地一些小影院则都属丙级影院。新影片到天津之后,先在甲级影院放,然后转到乙级,最后才轮到丙级影院上映。因为凡是上“三不管”来玩的人都是低收入阶层,他们不在乎早看晚看,只不过想省几个钱而已。我记得在开明看过的电影少说也有十来部,有那最早无声影片“荒山泪”、“火烧红莲寺”、“荒山女侠”和后来的有声影片“王先生与小陈”、“王先生当侦察”及电影笑星韩兰根与殷秀芹合演的“六十年后上海滩”和日本投降以后上演的“八年离乱、天亮前后”等等。
东兴市场除去大门之外尚有两条胡同:一是影院边上有一条窄胡同,通向福安大街,没有娱乐场所;另一条则是进大门不远有一条向西去的胡同。这个胡同口上有卖爆肚的酒馆、饭铺,胡同出口是首善大街。胡同中部有一说书场,这里有几个说书的,说的是“施公案”“三侠五义”“雍正剑侠图”及“聊斋”,印象深的姜存瑞的“雍正剑侠图”、张连仲的“七侠五义”及陈士和的“聊斋”,尤其是陈士和的“聊斋”,听上一回可就勾上腮帮子了,一段“画皮”他给你讲上半个月。我记得一次听“聊斋”,一段里有一个老头拄着一根拐杖,他光谈这根拐杖,说了一个礼拜,才把拐杖的来由、作用及目的讲清楚,当时人们有一句流行口头语“一根萝卜能啃半个月,着急上火别找陈士和”。那意思就是说,急性子人千万别听陈士和的“聊斋”。尽管如此,听陈士和“聊斋”的人不仅不减少,反而人数大增。就因为这样,陈士和学问大的名声传播得很远。七八十岁的老人,不管听过他的“聊斋”与否,他的大名却人人都知道哩。
市场里的茶楼可说是各阶层人民的聚集场所,除了早晨一些养鸟的人们提着鸟笼子来到茶楼,把鸟笼子挂在窗户横木上,听着鸟叫,喝着茶,聊天外,中午和下午人流不息。大部分人是走累了,玩够了,到此沏上一壶茶,歇歇脚;也有的是约定来茶楼商谈各种事务或朋友之间叙谈。这可是南市里唯一为人们提供的休息场所,所以茶楼的生意一直很红火。
出了东兴市场的大门一直走,不到半个路口,有一条向西拐的胡同,这胡同有三四个院落,向北一拐,是一个宽阔的空场子,就是那开放式的撂地场。这里可热闹了,有相面的,算卦的;有变戏法的,拉洋片的;有吹糖人的,卖大碗茶的;有蒙着黑布照相的;有气枪打彩的;有摆象棋设赌的;有耍贫嘴逗乐的;还有那打把式卖艺的,摔跤和卖药的;再有就是那些卖吃食的。
上这撂地场来的人,绝大多数都是短打扮,穿着是一般的底层老百姓,三三两两络绎不绝地涌进这里。平日人们就熙熙攘攘地够热闹,一到星期天,那在工厂做工的半大小子们来得可多了,他们是借着歇班的机会上这儿来享受一番,说是享受其实就是不花钱或少花钱看热闹。看够了,花上几个钱,吃上一些平时吃不着或是舍不得吃的什么切糕、盆糕、茶汤、炉干烧饼及牛肉饼等;会喝酒的大人们在这儿也可要上一碟爆肚或是凉粉刮成细条拌的凉菜等,花钱不多,吃得可解馋了。在这里最引起人们兴趣的是卖羊肠子的,地上盘了个大灶,上面有一口大锅,锅里头满满的。先从锅边说起吧,老宽的羊肠子,挨着羊肠子的是羊肚、散丹、羊口条、羊眼珠,当中有四只小胎羊,最中心是一个小瓷盆羊脑。锅外边是半尺多宽木板搭的架子,放有不少小碗,里面是调料,吃主想吃嘛点嘛。掌柜的是个五十上下的汉子,戴的白围裙全是油污斑迹,可吃的人谁也不在乎这个。我说的这个摊最引人注意的是坐在锅边吃羊肠子的人。夏天,那穿带补丁破褂子的和那穿靠纱的坐在一起,冬天那穿破棉袄、腰里扎着草绳的和那穿水獭领子大衣的人在一块,您说新鲜不?
来这玩的多数人是有目的来的,比如爱好武术的,这里有霸州李,这是有名的好把式,他有一个妹妹和一个闺女,人们都管这俩女的叫大把式、二把式。她们二人可是把式场的台柱子,二人交叉上场表演,有时也一块表演。只要她们一上场,那掌声立刻就响起来。每次练完一套把式,霸州李就拿起小笸筐一边念叨着江湖话一边向观众敛钱,谁头一个向笸筐里扔钱,他立刻站下向这个人深深鞠一躬。因为有这个人带头,人们就都跟着向笸筐里扔钱了。
场子里还有几个卖药的。拿那拉弓打泥丸的孙玉清来说吧,他先练几手,当看到围观的人们多了,就到了卖药时候了,他把那放有一大块生牛肉的盘子端了过来,狠狠地咬下像鸡蛋那样大小的一块来。嚼完之后,都咽到肚子里去了,然后用白水把他那化食丹送下去,接着就向人们宣传他这化食丹的功效,并用那江湖上的术语说得人们不好意思走开,他的药也就不断地卖出去了。好在,在这买的药一般价钱都不贵,疗效是否像他说的那样,没人研究过,也未听说过在撂地场买了药后来又找过谁的。还有个叫铁砂掌穆祥凤的,黑黝黝的汉子,长得挺壮实,他自称,只要把功夫运到手上,“咳”的一声就能把那坚硬的石块击出裂纹。人们就好奇,只要他说击石块,人们忽啦就围上了。有时他击完石头后,他拿起石头叫围观的人们看,还真是有道裂纹。他是个练家子,对伤筋动骨、跌打损伤的治疗有一套经验,他又会按摩、捏环,骨折了还会接骨,每天都有人来找他治病,他卖的药叫壮骨粉和接骨丹。要说卖药表演最令人揪心的是卖大力丸的高大楞。这是一个有两三间屋子宽的一个门脸,没有门,都是一块块门板。当把那门板都落下去后,更显得这屋子宽敞豁亮,尤其是这屋子顶子高,约两丈左右,这是他练油锤贯顶的需要。两边门框上写有对联,上联是:大力丸威力无比强筋壮骨,下联是:大力丸除病健身益寿延年。屋里到处都是大力丸的幌子。这叫高大楞的人,人和名字一样,是一个比平常人高一头多的大个,膀大腰圆,尖脑顶,光头,看上去像是力大无穷的样子。每次卖药前先练一回油锤贯顶,他这个锤形状别致,是个枣核形的锤,两头不那么尖,是圆的,像个小西葫或小哈密瓜。另外别的锤都是把木把嵌在锤的中部,他这个把却嵌在头上。他练的时候把锤往房顶一扔,就见那锤把一翻个,把冲上锤冲下,当那锤迅速从上向下冲时,高大楞两眼瞄准落脚点,把脑袋凑上去,“当”的一声接着了,就在这一刹那,观众们的掌声立刻响作一片。
在这撂地场里还有一个摔跤场,可别小看这摔跤场,在20世纪三四十年代,全国有四大摔跤场,那就是北京、天津、保定、济南。这四大摔跤场最有实力的还要说是天津“三不管”的摔跤场。全国闻名的“四大张”就是天津人,他们是张魁元、张连生、张鸿玉、张鹤年(还有一些摔跤名将,就不一一介绍了)。天津人喜欢摔跤的不在少数,来“三不管”看摔跤,不是看谁把谁摔倒,而是看那摔跤手的技巧。无论是“弹拧子”“拔脖脚”或是借劲使劲,那种干脆利索劲,叫人看着过瘾。也难怪很多年轻人看过几次摔跤后就爱上了这种活动。“三不管”这帮摔跤的,不仅技巧好,还有一股子热心肠。如日本投降后,美国兵来天津,他们见了中国妇女就想占便宜。这事叫一个摔跤手知道了,他找到了美国兵营,哪知,一个人高马大、会捣皮拳的美国兵想跟摔跤手比试比试,可他哪知道中国人摔跤的厉害,三下五除二,没三分钟工夫,就把那美国兵摔得都不敢站起来了。
社会的不同,人们的命运也不同。“三不管”在旧社会是被一些人瞧不起的地方,一些有各种技艺的人也不被重视。新中国成立后则不同了,那些在技艺上有所特长有所造诣的人们,不断地被发现、扶植,最后,都成了天津名人。像那摔跤的“四大张”中的张魁元,新中国成立后被国家摔跤队吸收为教练。在他的精心培育下,培养出不少摔跤名将,在全国比赛中经常获得优异成绩;又如,霸州李的女儿李文贞,被国家武术队请去做教练,并且代表国家队出访过外国;再有那闻名全国的相声大师马三立;在朝鲜不幸牺牲的著名相声演员常宝(艺名小蘑菇)和唱京韵大鼓的骆玉笙(艺名小彩舞)等等,这些人至今还是人们经常念叨的人物。
“三不管”这块地方,后来有不少人写过评论,说什么:“三不管”是下九流人物的场所,是流氓、地痞、混混们聚集的地方,甚至说“三不管”是坑蒙拐骗、吸毒嫖娼的发源地等等。我对这种评论是不大赞成的。我之所以不赞成有两种看法:一种是写这些评论的人,可以说是百分之百地没去“三不管”体验过,他们当中都是出生于高贵阶层,年轻时就对“三不管”有一种敌视态度,像怕被瘟疫染上似的躲避还不及,又怎能去“三不管”体验呢?所以说,他们写出的东西不是道听途说就是揣测捏造;另一种是一些有些学问的遗老遗少,仗着自己笔下有些功底,在闲情逸致或在妓院寻花问柳时,兴致大发,写些诋毁的文章,或是在撰写通志时把个人厌恶夹入其中,再被现代的文人一通润笔就成了他们的理论文章。这些理论,都是靠不住的。这些文章的特点是混淆黑白,颠倒是非。他们唯一的立足点就是把“三不管”地区故意扩大化,把那华安大街上的翠柏村妓院和清和大街上的明娼、暗娼以及庆善大街上那些烟馆、白面馆、小押铺统统地归纳为“三不管”,并以此来证明“三不管”是一个污泥浊水的地方。但是这种论据是站不住脚的。首先说,南市这块地方确实是三教九流各种人物都有,可是,那些流氓、混混及军警、政客们虽然善于欺善凌弱,但是他们知道,从这些人身上也挤不出什么油水,个别事件虽也有过,但那不是主流。“三不管”是穷人的乐园,是底层老百姓聊以消遣换取乐趣的地方。在“三不管”从事各种活动的人们都是些纯朴、正直的人,他们是凭自己的技能换取温饱的老百姓,用他们自己的话说,老百姓是我们的衣食父母。常言说得好: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常去“三不管”的人也看到过那耍把式的、摔跤的,一次表演花费了不少力气,可当敛钱时,有的观众扭头就走,未听过他们发过一句怨言,虽然他们都有些功夫,可从未听说过拿功夫来威胁过观众。总之,那些扩大化的地域行为与三不管风马牛不相及。
“三不管”早已不存在了,望历史给予一个正确的评价,要涤净那些文人墨客们扣在“三不管”头上的污泥浊水,还“三不管”的历史本来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