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笑着说。他穿的是石久治跟她介绍过的长风衣,个子很高,手上很有劲,竟然还带着一点点笑容。怀生捉襟见肘,只得站着看他。看他的语气像是敌人,她还以为异种世界只有怪物。
小姑娘不理解同为人类的自相残杀,而那人又说,“罗修,死的人都懒得换了吗?得亏得她没被吓死。毕竟,她能操控那个物体……是不是?”说话的时候这个人并没有回头,怀生下意识想回头,被他制止了。
怀生张了张嘴,还没适应自己不能说话,那人已经走到了怀生后头,松开手的瞬间,怀生的攻击又到了,被那人轻而易举地卸下来,一拳打在她腰腹,打的她微弓着身子喘气。
“小姑娘,没力气了还攻击啊,省点力对你有好处。”
他非常自然的进了房间,当着她的面关上门。怀生撑着气力回头,瞧见了另一个面容冷峻的人,倒也是正常人模样,只是明显阴沉沉的,几个异种围着他,叫:“二典侍?”
一个异种拿着怀生在新界异种那儿见过的枪对着怀生。
二典侍罗修看了被方才那人关上的房门,问她:“你能命令那个东西?”
怀生很识时务地摇头,罗修目光闪烁的看着她,他眼窝深,很容易就能摆出阴沉的表情:“先看看。”又对那两个异种道:“拖到沈咎那边去。”
怀生并未听清楚罗修说的是个什么地方,异种伸手来拉她。这变异人的手粗糙又奸细,令她想到倒下的那十个人,包括欢乐又充满希望的宫本平宛和矢神久治,就浑身起了鸡皮疙瘩,下意识要挣脱,几个异种七手八脚的制住她。
她这时已经失了力气,无处挣扎,只得束手就擒。
怀生不明所以的被带到一个稍破又腐臭的地方,一直低头瞧着地面。被身后的异种推的一个踉跄,手在身侧握了又松,才抬头。
这一看,她顿时什么都不记得了,只是呆滞的瞪大眸子瞧着,这十二岁的可怜姑娘竟是隐隐发抖了,全然不见了在这阴曹地府强撑出的勇气。
那是个少年,大概比陈秩年长一些,头发很长,未梳,湿漉漉的贴在身上。可能是有服饰,但如今几乎和赤身裸体无异,衣服碎成卷曲的布条,除了保存暗红的血液以外没有其他用处。
他服饰的面料不像是粗麻,配合他还没长至肩头的,似乎是异种胡乱剪的脏发,看起来像个上界人。
他垂着头没什么力气了一样,怀生看不清他的脸,但他从锁骨往下完全没有任何一块完好的皮肤,纵横交错的伤痕溃烂结痂,流着黑色的污血,蚊蝇也来打转。新旧伤交错使他瞧着像许久未浇的地,裂开道道伤疤,右手绑着的链子松了些,手臂就软软的垂着,像骨头碎了似的。手腕处有一处很深的伤口。
他肩头一处仿佛是刚刚造成的伤口,鲜血淌下来被底下的沟壑给吸纳了,可是味道还在。
怀生自以为足够勇敢,可是这一天给她的惊吓实在是足够多,这人的形象和方才的人柱混杂在一起,她一转头,就半跪在地上吐了。
“这么不禁吓,以为有多厉害。”旁边异种操着那种奇异的嗓音,接着发出断续的笑声。怀生大口喘着气,任凭污浊的空气钻入喉腔。有人抱来了个密封的透明盒子。里头罩着一团极不稳定的,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物体。
“纸笔。”罗修道。
有个异种拿了纸笔置于边上,将她从地上强行提起,怀生慌忙去看那玻璃匣子,不愿面对着那可怖的人。怀生整只手都在抖,抖得写不了字,张张嘴,发不出半丝声音。想问他到底还是不是活着,也没法问出口。一旁的异种见她发愣,猛地一压她的脑袋。
罗修声线阴冷可怖:“瞧得出来么?”
就在这时,那少年抬起了头。怀生当时捧着匣子,她的视线和那少年到视线刚好穿过那匣子的最顶端。只隐约觉得他面容可怖,但那双眸子里带着漩涡,将他的面容都虚幻了。一时间,好像是三点连成的线将她猛的压到那匣子里物件的精神世界中,从她脑海深处还是不知道什么方向爆发出强烈的冲击力,让她仿佛生了第二个脑子。
她是被凉水泼的清醒了,浑身上下已经湿透了,冷的打颤。手指痛的厉害,是她用力在冰冷的地面抠出的鲜血淋漓。笔不知到哪里了,一个异种狠狠踢了她一脚,罗修用脚尖指了指白纸:“写。”
怀生没有力气再抗争,只就着手上的鲜血写了:“它没有言语。”罗修低头瞧了眼,“能跟它说得上话么?”
怀生对这个小东西第一次造成的冲击波还感觉到心有余悸,在脑海里小心翼翼地试探道:“你能同我说话么?”虽然她并不知道这是什么,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同它说话,可这个东西却忽而有了些许具体形状,像她之前找到的那小小的毛球。怀生一惊,她能感觉到它认可,虽然没有任何具体化的字句。于是她又点头。
“问它是做什么的。”
怀生如实说了,她感到了如潮水般汹涌的陌生感。
“它不熟悉我。”她这么写。
罗修冷了眼神:“诓我?”
她还没有回答,只是绞着手不知所措,罗修就道:“那你说,七天能不能知道?”他微俯下身子,暗色灯光下显得尤为可怖。怀生不知道怎么办了,胡乱点头。
“你上次说的,能和它沟通的人,就是她?”罗修问。
怀生以为他在问她,一抬头才发现他对的是那个吊在架子上的少年。这个人还能回话?怀生觉得有些可怖,她以为这人受了这么重的伤,应该死了。
少年好像轻轻说了句什么,因为唇角的伤口,他说的不甚清晰,痛的皱眉又牵扯到眉眼的伤。旁边一个异种叽里咕噜的重复他的话,怀生只听出什么“发射”“锲合”之类。
“行,关起来吧。“他转身就走,忽而又想起了什么,手一指:“沈咎也关了,别死了。”
怀生喘着气瞧着罗修渐渐走远,异种将麻布披在沈咎肩头,稍绑了个结,拖着他往外走,另一只手抱着玻璃匣子。麻布与伤口摩擦蹭掉了痂,那名为沈咎的少年重又低头,微皱了眉头。
怀生回头看他,地板并不平整,他脚上还有伤。只不过她刚一慢下脚步,异种马上就会催促她前行。异种并不像罗修那样给人压力,怀生才不管它的催促就要往后走。异种猛地抬手想要强行把她拉回来,可是怀生伸手就要反抗——她力气恢复了些许,即使没有刀,四肢僵硬只有蛮力的异种也不足为惧。正在这时,一管冰凉的枪管抵在她的腰间。
怀生瞪着那个异种,不情不愿的回头了。这里的异种都不带野兽一样的低等异种,但很显然,异种的武器并不止这一个。比起低等异种,更令人害怕的是能杀人于无形的枪。
她不大明白这个少年和那个玻璃匣子里的东西有什么关联,但她始终记得,捧着盒子望进他眼里的时候——像是瞳孔间被软绳连了起来,然后一颗小小的钢珠顺着绳子慢悠悠滚到中间,就带着她的思绪坠入一团迷雾中。
异种将怀生带到一个深不见头的甬道。沈咎也随即被扔了过来,一路上有星点的血迹。道里光线昏暗,只有墙顶的通风孔里微微透出些光,照着墙边排水沟的潺潺水流。
怀生一偏头,甬道深处有什么东西在动,鸡皮疙瘩顿时丛生。
异种随即将那个玻璃匣子放她腿边,从来路返回,带上了门。沈咎斜靠着墙,怀生心里害怕,也蹲坐下来,就在沈咎旁边。毕竟这个甬道真的很窄,怀生仅仅是个小姑娘,头顶离顶部也不过就是咫尺而已。
他们所处的位置刚好在通风孔之下,对面就是异种离开的门,连着另一个通道的,勉强有些许光亮,不过也只模糊瞧见纸的形状而已,写字着实难,怀生将纸笔搁在门边,警惕的盯着周围。沈咎身上血腥气令她害怕,不敢碰他。还有沈咎青紫而伤疤交错的脸颊也像噩梦一样刻在她脑海里。但是没一会儿,沈咎发出一声压抑的呻吟。
怀生忍了一会儿,还是没忍住,偏头去瞧他。甬道的光并不足以勾勒出沈咎的全貌,那浑身上下的伤口都消失在黑暗中,余下的只是一点点轮廓。
怀生刻意地忘怀之前的所见,只用轮廓来构造一个干净又美好的少年形象来消除她的恐惧。她想他除去纵横交错的伤疤的模样,给肤色中加了点血色,倒也是个好看的人。
那团身影只是轻微抽搐了一下,就不动了。玻璃匣子也接受不到光线,里头的东西似乎缩进了阴影里。
怀生指尖抖起来了,轻轻的碰了他一下,沾了他肩头的一点血,又迅速的缩回手,低了一下头用眼角余光看。
那头一片死寂,仿佛她戳了一块石头。
她害怕的很,又想起她所见到的令人恐惧的伤口来,于是更加着急。这可怜的孩子手足无措,只慢慢地爬到他右边去。
少年的脚动了动,给她让出一个鞋面宽的地儿免得她踩到自己。怀生背抵着肮脏的甬道绕到另一边,这时候他身上的腥味越发清晰了。
怀生坐到他左边去,抓着他勉强算好的左手晃了一晃。她手心那只手轻微动一下,指尖粗砺。然后少年倒抽一口冷气,似乎是她这一晃触到了什么伤口。
她想在他手心写字,又犹豫着。暗处忽然传来的咕噜声吓了她一跳,急慌慌向道那边望,又是什么东西在动,像某种动物,或是……一个匍匐的人。
“这里是关押犯人的地方吗?”她犹疑不定的想,终究还是写了:“这里有什么?”
碰到他的轻微的伤痕,她就颤着手避开。
沈咎对她这句话是没有回应的,怀生又念及自己,觉得他莫非是也不会说话。于是她想问他会不会说或者写。由于他动了指头,所以她是完全没有觉得他会晕的。
但她这么写,方写了一个字,那只手就轻微抽动了一下。
怀生才意识到这个举动的不妥。她张嘴又想说话,奈何嗓子里实在积了团火,痛的她只能作罢,而后安静下来,只觉得她刚才那样艰难的过来实在是白跑一趟,大概这少年受了这样的苦楚,早已与世界为敌。
这里大概是没有会发声的物体了,在这个死人般可怕的寂静中,她才突然明白她失去了什么。
一时冲动的那一秒,陈秩的食指和她擦肩而过,然后他们留在两个世界。
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
怀生从来不知道命运这种东西,她只是觉得或许人一年要尝一回苦的,若是没有,就要压到一年,就如同她的十二岁,先是离了一手抚养她长大的师傅,然后是百草丰茂,空气都甜的泠山,接着是从小互相欺负到大的师兄,最后是……那个世界。
她在想着自己的从前,据说她是师父捡回来的,师父是个很年轻的人,对什么事情都漫不经心。陈秩大了她五岁,不过不同她,他并不是从小被师父养大的。
她有的时候奇怪,师父和陈秩这两个人怎么从来没有下山的念头,泠山多无聊啊,每一株草看着都眼熟,连飞禽走兽的数量都是完全固定的。师父上街采买给她带回来的晶莹剔透,鲜红鲜红的糖葫芦,精致香甜的糕点,是泠山上怎么都没有的。
但是师父那个人固执的很,他要她打得过他才能下山。可是师父永远都是那么高大,像无法翻越的山,谁知道这山有一天也会倒下来啊,被山崖底下的荆棘划破了衣服,狼狈的可以。
怀生眼下微湿,她是以为她眼泪都流的干净了的。于是她低下头去,没瞧见那头少年微微偏了偏脑袋,意义不明。然后他艰难的伸出手来,碰一下那个玻璃盒子。盒子里的东西好像有了什么感应似的,如同一只小老鼠伸出嘴吻,嗅嗅他碰过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