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我和他之间是清白的
遍地铺了白沙,踏上去软绵绵的。正中的房门打开着,射出昏黄的灯光。
五福惊疑地张望,心砰砰乱跳起来。这里,跟她小时候的家实在太像太像!
“进去吧。”周妈一推她,她不由踉踉跄跄往屋内走去。
“五福来了,五福来了!”屋内传来熟悉的叫声,一只白鹦鹉飞了出来,落在五福的肩膀上。
“雪娘!”五福惊诧不已,伸手逗弄着她。
“五福来了,五福来了!”雪娘继续叫着,五福想起苦命的李佩仪,不由心一酸。雪娘扑棱棱地展翅飞起,往屋外飞出去了。
她走进屋内。
厅内摆设简陋,一张褐色八仙桌几张条凳,亮着灯,静寂无人。正中墙上,倒贴着一张大红纸,上面一个大大的福字。
五福一见,气也喘不过来。是他!
“大少爷!”她轻轻叫着,“我知道是你,出来吧。”
“你怎么知道是我?”旁边的房门一开,霍子琳走了出来,满脸笑意。他紧盯着五福,一段时间不见,她又瘦了,肩膀处瘦骨支棱。
五福淡淡一笑。怎么知道?他写的福字,她会认不出来吗?原来煞费苦心骗她出府来的是他,他又在搞什么把戏?
“唉,你来早一些就好了,可以跟你一起赶小鸡进笼子。”霍子琳遗憾地叹息。
“你,装神弄鬼,骗我来这里干什么?送我回去!”五福转过头去,不看他,大声道。
“回去?你回不去了,往后这里,就是我们的家。”霍子琳得意极了,歪着头看她,如同以前等她看自己的书画时一般。
这里?家?
五福望望霍子琳,又望望墙上的福字,缓缓摇头,说:“送我回去。”他以为这是好玩有趣的?霍家,绝不会放过他们!
霍子琳脸色一变,冲过来,抓住她的手,喊道:“五福,你还不明白我的心意吗?为了这一天,我筹划了多久!难道,你不希望和我一起生活吗?从小到大,你不是最懂我吗?”
五福用力抽手,抽不出,大声道:“大少爷,我不是你的玩具,请你放手。我要回去。”
“回去,回去,你就知道回去,守着那黑洞洞的桐音院,活着也跟死了一样!我绝对不许你回去,往后我们两个,一起在这里生活!”霍子琳紧紧握住她的手,将她搂进怀里,喃喃地说:“你知道,我等这一天等了多久吗?只有你傻傻的,什么都不知道。”
五福猛然推开他,怒容满面,道:“是,我是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与郡主定亲,你去醉红楼饮酒作乐,你与别人争风吃醋给人捅了一刀,我都不知道!我不知道你原来不是霍子琳,而是霍家的好儿孙了!”
五福说着说着,泪水也下来了。这些天,她所有的担心与委屈,他何尝知道?
霍子琳看着她,突然扑哧一笑,手臂也松开了些,道:“五福,你在吃醋,吃我的醋。”
五福给他说中了,又羞又恼,将头上的男帽往地上一掼,转身就走,没走两步,给霍子琳从身后抱住了。
他在她耳边说:“五福,我心里一直只有你,霍子琳这一辈子只要五福一个人。”
他温热的气吹在她耳上,暖暖的,痒痒的,酥酥的,她不觉心中一软,转而想到他这是从醉红楼姑娘们身上学来的伎俩,又一怒,脚往后一踩,重重踩在了他脚上。霍子琳大叫一声,却没有松开抱住五福腰肢的手。
“送我回去。”
“不送。”
“不送我自己走。”
“山间多虎狼。”
“我就去喂虎狼。”
“五福,你何苦跟我怄气?那么久不见,不与我好好说话?”
五福不语。
“好吧,我投降,你先听我说明再走也不迟。”
李佩仪临死前交给周妈一封信,托她送给霍子琳,说万一老太太不肯退婚,就叫霍子琳将信送到李府去。
李佩仪一死,诸事忙碌,周妈又哀伤过度,竟一时忘记了信的事情。直到李佩仪大殓成服后,老太太唤她过去,没说两句,就叫她交出怀中的信。
周妈抵死不认有什么信,老太太一声冷笑,叫仆妇按住搜了她的身,竟搜出了那封信,撕开来,看了看,将那信置于油灯火焰上,烧成了一堆灰烬。
“她虽是你的小姐,更是我们霍家的长媳,岂可任意妄为?”老太太斥责一番,不许她多嘴,如果传出半点闲言闲语,就扒了她的皮,又命下人送她回去,好生看管。
李佩仪写信时,房内仆妇丫鬟都一趟接一趟派出去请老夫人了,只剩下周妈与五福两人,周妈素知五福的秉性为人,绝不是五福暗中告密。想了想,记起李佩仪交信给自己后,何景珍刚好进来,桌上笔墨还在,想必是她猜出李佩仪有遗书,便向老太太告密了。
“不,不可能是二太太所为。她一向胆小怕事,对我们母女又实实诚诚的关怀,绝不可能是她。再说,她是你娘亲啊。”五福惊恐万状。
“娘?她首先是老太太的好儿媳,其次是我爹的妻子,第三才是我娘。”霍子琳讥讽地笑道。五福见他说得沉痛,想起他以前望着何景珍谄笑时黑沉沉的脸,不由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头。
周妈只知道那信是给霍子琳的,如今信给老太太烧掉了,有负小姐所托,不由大恨,暗自装得服服帖帖,让监视之人放松了警惕,竟趁众亲友吊丧时偷跑出府。鹦鹉雪娘不知怎的,也飞出了府,一路跟随她去,由她抚养。
周妈要去别院找霍子琳,想想守门的必是老太太或者何景珍的心腹,又听说霍子琳最近跟四爷霍曈行得最近,常去醉红楼找白亚仙,便偷偷去醉红楼打听。白亚仙也是个青楼中巾帼英雄,见她可怜,也帮忙邀请霍子琳过来。
霍子琳不明所以,待周妈说了之后,才晓得其中要害。但那封信已经给老太太烧了,就算老太太不肯退婚坚持五福嫁给高玫,他们也无计可施。
正进退两难时,鹦鹉雪娘突然开口,说了几句话,两人大惊,才明白老太太为何紧张那封信。
五福想起,当时娘亲对老太太低声说话时,雪娘刚好就在旁边的扶手上,难道它竟听到了并复述出来?那是个什么秘密?
“到底雪娘说了什么?”五福逼视着霍子琳。
“这些,你不用知道,你只需知道,是我们霍家对不住你娘亲就好。要是你也知道了这些,老太太绝对不会放过你的。”
五福摇头不同意,说老太太已经为她退婚,将绮晴许给了高玫,并且等找到自己的爹娘,就送自己回家。
“你信?你果真相信她所说的话?她说的话,你信三成已经过多了。”霍子琳拧紧眉头,“如果我告诉你,霍家从来就没有为你退婚,绮晴也从来没有许过给高玫,你依旧是高玫的未婚妻,如何?”
晴天霹雳!
五福回想起老太太、何景珍、绮晴等人对自己所说的话,难道她们会联合起来骗自己吗?
“我爹十年前早已经将晴妹妹许给了月典国太子童峥,这件事情,老太爷知道,老太太知道,我娘亲也知道。”霍子琳淡淡而笑,“只有你,什么都不知道。”
五福手脚一软,瘫在霍子琳的手臂上。
霍子琳自从知道真相后,又央求白亚仙帮忙,设计请了霍曈来饮酒作乐,自己假装吵架中了客人一刀。
他不能不抓紧,一方面要败坏自己的名声,逼怀德郡主退婚,一方面又要老太太放松警惕,只道自己对五福不过一时痴迷,如今换了心思,沉湎青楼,趁人不觉,竟将五福偷了出来。
他的计策完全成功了。五福如今好端端地坐在他面前,他心里头却高兴不起来。雪娘所说的话语,让他震惊不已,原来霍府中卑鄙的,不止霍昭一人。只是,这一切,绝对不能让五福知道,她听了,更加为伯娘不值吧。
五福怎么也不敢相信霍家人竟是这样的为人,难道平素她们都戴了绝佳的面具?老太太,二太太,绮晴?绮晴那一脸的幸福,她历历在目,说是装出来的,真的不敢置信。
“你别回去了,从此我们就两个人过日子,不,和周妈三个人一道过日子,管他霍家李家,统统不理。我卖画,你绣花,我盼望这样逍遥的日子,已经很久了。”霍子琳不断劝解她,又说这些日子,他早做好了钱粮方面的准备,绝对不会饿着五福,就算钱粮耗光了,他还可以卖书画赚钱。
“我不署名,直接托人将书画送去店里寄卖,虽然一幅不值五十两,可也值两三两。你说得对,平时我太仗着一个霍字了。”
五福望着他喜笑盈盈的脸,实在不能拒绝。她也想和他一起,不问其他事情,安安稳稳地躲在这深山里,过着简单平静的生活。
可是,她不能。
他是霍家的长孙,就算霍家不将她放在心上,也不可能由得他在外逍遥,他是霍家的,就算翻江倒海,霍家也必定将他们翻抄出来。
她笑笑:“是的,这些日子,梦里也常常想到自己回到乡下,喂猪养鸡,过着平淡的日子呢。”
“五福,往后我们就是过着平淡日子的幸福夫妻。”
夫妻?五福浑身一震。
望着霍子琳炽热如火的目光,她咬咬牙,道:“我还在戴孝呢,我要守满三年!”
“戴孝?她那样对你,你何必——好,好,好,听你的,一切都听你的,三年就三年,别哭,啊?”霍子琳为五福落下的泪禁住了,手忙脚乱退后几步。
鸟鸣啾啾,天已经渐渐亮了。
五福望望窗外,含羞道:“大少爷,我困了,想歇一歇。”
霍子琳望望她嫣红的脸颊,心突突跳个不停,结结巴巴道:“好,你去歇着。”
五福进了房间,将房门结结实实栓上了。
霍子琳望着房门,笑一笑。来日方长,他不急在一时,往后还有几十年一起的时光呢。他也有些累了,不知不觉,趴在桌上睡着了,梦里,他见到最美的新娘,他的五福,穿了红彤彤的嫁衣,对着他娇羞地微笑。
“五福,五福……”他喃喃地说,向他娇美的新娘伸出手去。
砰,他的头撞在桌角,突然惊醒了。他一时不明白自己为何在这里,穿着嫁衣的五福又哪里去了?
晃一晃脑袋,他才想起昨夜的事情,猛一转头,见房门洞开,不由大惊失色,冲进房里,房内空无一人,被褥整整齐齐的,一丝皱纹都没有,五福根本没有在床上睡过。
傻丫头,那个傻丫头……霍子琳一声大喊:“五福!五福!”
屋门传来声响,霍子琳转忧为喜,笑呵呵地转过头来,道:“五福,你去哪里了?”
他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走进厅来的并不是五福。
“畜生!你这个畜生!”怒容满面的霍明一脚将霍子琳踹倒在地,继续踹过去。“畜生,这样的丑事你也干得出!不怕天打雷劈!你如何向列祖列宗交待!”
“五福又不是我的亲姐姐,我做了什么丑事?我喜欢她,她喜欢我,难道这样就要天打雷劈?五福呢?五福呢?你还我五福!”霍子琳嘴角淌下血来,依旧直着脖子喊。他心中不解,明明自己行事细密,为何家中这么快就寻到这深山中来?
他却不知道,自己早些日子托人寻屋子买小鸡,又几次到这深山中来看房子铺沙子,行踪已经泄露。
周妈拉着五福穿过后花园的时候,恰好遇上了雪心。
那雪心眼尖心细,如何看不出那个闪闪缩缩的便是五福?她早因霍子琳痴恋五福对自己不曾温柔看待怀恨在心,一见如此,猜到五福要跟随周妈偷跑,一面叫了个行事伶俐的仆妇去向老太太报告,另一面偷偷跟踪她们。见她们东拐西拐换了男装,又上了马车,更觉得可疑,只是自己双脚追不上马车,便回来报告。
霍老太太一听,非同小可,马上命令霍明带人去追踪,一方面查找马车的下落,另一方面去寻找霍子琳的下落。几番周折,便寻到这深山小屋来了。
“五福?你还有脸提五福?我看你有何脸面去见老太爷老太太!不识好歹的东西!人家读书,读的是圣贤书行的是圣贤事,你呢?诲淫诲盗,无恶不作!你娘养你这样的儿子不如无!”霍明又是几脚连踢过去。
两父子一时闹成一团,随同而来的下人连忙将他们拉开了。
“周妈那老东西呢?”霍明问。
“跑了!”
霍明命令下人将霍子琳捆成一个粽子,口中塞了布条,扔上马背,横搭着,又下令将那屋子一把火烧了。霍子琳脑袋朝下,只看见烈火熊熊烧起,又听得小鸡叽叽惊叫着,心中一片绝望。
待屋子烧成了灰烬,霍明纵身跳上马背,坐在霍子琳身后,一踢马肚子,马在山间迅速向前奔跑,将霍子琳颠簸得浑身疼痛,头昏眼花。他偏咬紧了牙关,一声不吭,绝不向父亲求饶。
此时的五福,正坐马车上,浑身同样给绳子绑得紧紧的。旁边几个壮大的仆妇,虎视眈眈,只要见她稍有动作,便一耳光扇去。
五福早上趁霍子琳睡着了,悄悄打开房门,蹑手蹑脚从他身边溜了出来,认准门前小路,又记起来时的方向,匆匆赶回去。
小路弯弯曲曲的,高低不平,五福穿着松大的男靴,高一脚低一脚行走着。她没有回头。
霍家不可能不知道她已经出走,只盼还能将大祸尽量减小,尽量不要将火烧到霍子琳身上。
无端端一夜未归,若是回到家中,如何解释?五福一面走一面想着各种理由,一不留神,靴子没有踩稳,一个趔趄,摔倒在地。昨夜下雨,土路还十分泥泞,她浑身污泥,爬起来,又继续往回走,一路上连摔数下。
前方突然传来一阵马鸣,她赶紧闪到路旁,低下头。
马匹与马车正好停在她跟前,她觉得火辣辣的眼神投射在自己身上,一抬头,迎向霍明愤怒的目光,不由低下了头。
几个壮大的仆妇从车中抢出,唰唰几下,将她捆绑得结结实实,扔到马车上。
马车回转,霍明带着几个人继续骑马往小路尽头冲去。
五福的泪水缓缓流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