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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宿命牵绊 夜探东宫

夜探东宫

是夜,铅云密布,无星无月,四下里伸手不见五指。

位于紫薇宫左翼的东宫门口火炬高燃。一队羽林卫手持火把,列队而来,从坐落着两尊巨大石狮子的殿门前巡逻通过。

远方,隐约传来一更的梆鼓响。

“镗镗镗……”

半空中,一条宛若幽灵的鬼影御风而来,在黑漆漆的殿宇飞檐间穿插而过。一晃眼间,已钻入了檐下的阴影,与浓黑的夜色融为一体。

“咕咕咕,咕咕咕”老槐树上的枭鸟瞪着巨如铜铃的眼睛,扑腾了两下翅膀。

从四面八方的暗影之中突然钻出数十条灰影。这群夜行人个个轻功不弱,在平房的屋瓦上仍是行动如飞,如履平地。几个腾挪纵跃,又已隐没于夜幕之下,躲得看不见了。

“啊呜~”已在这皇城打更多年的老更夫提溜着一盏灯笼,手敲梆鼓,打了一个悠长的呵欠,蹒跚着穿过冗长而幽暗的永巷。

他扯起嘶哑的喉咙朝向天高喊:“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天干物燥,小心……”

一嗓子尚未嚎完,余光瞟到远处的飞檐上似乎立着一个人影。心头一惊,喉头突地一哑,老更夫的后半句话直接被吓得缩回转去。

紫薇宫恢宏的殿宇层叠,高耸的屋檐上铺满了特制的琉璃瓦。一踩上去滑不溜丢,根本不可能站得稳脚。

可是那条黑影却如是挂在天幕上的人偶般,随风飘荡,脚下像是压根儿就没有生根。

老更夫的意外察觉似乎惊动了那条影子。他身形一闪,老更夫只觉眼前一花。再次定睛看去,四下里空荡荡的,哪里还寻得见半条鬼影?!

究竟是人?还是鬼?老更夫不敢置信地用手使劲儿揉了揉已被岁月磨砺得有些昏黄的老眼,目光四下搜索……

雄壮的宫墙连绵起伏,巍峨的屋脊斜挂天际。夜幕之上铅云低垂,四周漆黑一片,哪里有半条鬼影?

老更夫长长抒了口气,后悔出门前还贪嘴多喝那两口烧刀子。现下酒气上头,老眼昏花,差点儿被刚刚的幻影吓掉了半条命。

他狠狠地自扇个嘴巴子,唉声叹气地捣鼓道:“妈呀,人吓人吓死人。这大半夜的,还自个儿吓自个儿,啊哟喂,打死你这头老驴!”说着,继续抬步前行。

忽听耳畔风声劲急,似又有什么东西从头顶上飘过。

联想到这皇城根儿里流传日久的各式鬼怪奇谈,老更夫只觉头皮一阵发麻,大冷的天,破夹袄里却渗出了一身冷汗。

他不敢再往天上多瞧一眼,低垂着一颗花白的脑袋,目光视地,哆哆嗦嗦地朝前挪步,口中默默念诵起佛号,只求保得今夜平安。

青砖地的灯影中突然拉出一条长长的人影。

老更夫只觉背脊上寒毛直竖,战战兢兢地顺着影子的方向看上去,突感颈间一麻,就此失去了意识。

“咕咕咕”远处又传来一声声的枭鸟夜啼。自静夜中听来,让人忍不住毛骨悚然,为浓黑的夜又添了三分诡异的氛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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巍巍宫墙,深深院落。东宫门前,一位执戟武士悄悄活动活动冻得有些僵木的手脚,又朝火堆方向挪了挪。

“嘚嘚嘚”隐约听到马蹄轻轻敲击青石板地面发出的声响。一队军容严整的队伍忽从暗沉的夜色中冒将出来。

这队人马来势不慢。值守东宫的武士们不由得激灵灵打了个冷颤。但听得将官一声吆喝,所有人快速抄起手边的戟戈,如铜墙铁壁般挡在了东宫门口。

戍卫们一个个表情凝重,摆好了防御的架势。

当值校尉手按剑柄,威风凛凛地往队伍跟前一站,居然有种摄人的威势。

他正欲出声喝问,忽见来队之中领头的一名将官,脚跨骏马,身披铁甲,手中高高举着一面金牌。

那面金牌不大,一手便可握住。金牌被火光一映,发射道道金光,晃得人眼发花。

值守校尉心头“咯噔”一声,面露疑惑。其余戍卫们也依稀辨认出,此物极有可能是御用金牌。各人在心中止不住地打鼓。

难道当真是“御驾”到了?这……这个时辰?这怎么可能?

戍守东宫的侍卫们都是见过世面的高门子弟,此刻也不禁相顾失色。诧异的目光纷纷投注向自己的直属长官,静候他发号施令。

一个躲在暗处的內侍悄悄爬起身来,正准备溜进宫去报讯。

忽听耳后传来“呼呼”风响,一个巨大的黑影铺天盖地掩了过来。

那黑影以一招“飞鹰扑兔”,一把提溜住內侍的衣领,就势一带,将他向后摔出。那小內侍桩子不稳,“哎哟”一声惊呼,直被“咕噜噜”甩出了老远。

众人被这迅如闪电的一扑之势惊得呆了。细看之下,才认出这条黑影便是方才骑在马上,飞驰而来的铁甲校尉。他的右手上还兀自高举着一面明晃晃的御用金牌。

此人生得须发张冉,狮鼻阔口,双目炯炯如电,相貌极其威武。

他自马上腾身飞跃,轻飘飘地就斜掠出三丈。只一个起落间,已立身于宫门之内,不露声色地显了一手上乘武功。

紧随其后,那队人马也来势不慢,竟像是从暗夜中陡然涌现出来的借道阴兵。一眨眼功夫,整个队伍已齐齐停驻在了东宫门前。

当值的东宫校尉此刻已瞧得分明,来得的确是御驾。他顿时慌了手脚,领着门前一众戍卫们一齐躬身下跪。

步辇的棉帘子挑动,从里面走出一抹身着明黄衮龙袍的魁伟身影。

皇帝左手袍袖一摆,背在身后;右手握拳,置于唇边,轻轻咳嗽起来。

一个身穿玄色缁衣,脚蹬皂靴的老內侍快步赶将上来,正是随侍皇帝的內监首领高迎祥。

皇帝轻轻将右手搭在高迎祥肩头,低头跨出步辇。

伫立在庄严的东宫门前,老皇帝并不心急。如鹰般地目光四下扫视一番,他做了一个长长的深呼吸。这才袍袖一拂,背负起双手,稳步跨上了东宫前的级级台阶。

背向火光,皇帝明黄色的身形似笼罩在一团浓黑的阴云之中,压根儿瞧不清他面上的喜怒,耳边只回荡这一个浑厚的嗓音:“朕不过是兴之所至,踏夜赏月,尔等无须惊动旁人!”

浑厚威严的声音在寒夜之中,更带上了三分追魂夺魄的森冷之意。

当值的东宫校尉压低了嗓门,恭谨答道:“是。”

一场惊变发生在须臾之间,又在须臾间结束。东宫门前立即恢复了往夜的静寂,连夜宿的飞鸟也没有被惊动半分。

当皇帝一行人从跪倒的士兵身边经过时,一个执戟武士忍不住偷偷抬头望了望黑沉沉的天幕。

天边积着浓重的乌云,只有黑沉沉的夜幕,哪里来的什么月亮?他心中不免咕噜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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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的内书房明烛高悬,照得满室生辉。殿内烧着暖烘烘的地龙,角落里摆着熊熊燃烧的几盆炭火,使得一室生春。

杨勇身穿宽大的锦袍,披散着头发,一手执着酒樽,一手捏一块柔软的丝绢,正全心全意地擦拭着挂在案边的一副黄金战甲。

太子脚边横七竖八地歪倒着好几个空了的酒壶。他此刻已飘飘然,有了熏熏醉意。

手指轻抚过一片片冰冷的金甲片,就像是正抚摸着情人光洁柔滑的肌肤。太子的满心、满眼尽是柔情。

那副黄金铠甲说来甚为神奇。在灯火的掩映下,耀目的金色中居然流动出一股子暗红色的血气。流光溢彩交辉间幻化成一道道光幕,蔚为壮观。

太子正如痴如醉间,忽听“吱呀”一声门响。一个小內侍随着一阵冷风扑入殿中。

太子并不回头,只厌恶地夹了夹眉心,依旧是目不转睛地盯着金甲不放。整个人似已完全沉醉于灿烂的光海中拔不出来!

小內侍压低了嗓门,慌慌张张地禀报道:“殿……殿下,不好了!陛,陛下来了!陛下来啦!”

“你说什么?”太子不敢置信地扭头质问。

“陛下,陛下来啦!”小內侍擦了擦额上滚滚而落的汗水,又复述了一遍。

“哐当”一声,太子手中的酒杯落地,不偏不倚地砸在他的脚背之上。一阵剧痛袭来,太子杨勇疼得吱哇乱叫,下意识地抱住脚跳了几跳。

这股疼痛感顿时使他意识清明。

太子强忍住脚痛,再次确认道:“什……什么?你,你再说,再说一遍?谁,谁来了?陛下?”

“是,是!是陛……陛下驾临东宫,正往书房这边来了!”原本口齿伶俐的小內侍这次总算是把话说全了。

太子杨勇一时间手足无措,不自觉地来回踱了几步,又原地转了个圈儿,慌忙高声吩咐道:“混账东西,还愣着做什么?快收拾,收拾呀!叫人,叫人进来服侍孤梳洗。来人,来人呀!”

他正焦急吩咐,却听见高迎祥的唱诺声已近在咫尺:

“圣人到。”

一个伟岸的明黄色身影已一脚踏入了这间内书房。

太子大惊失色,下意识撩袍跪倒,纳头便拜,口中喃喃道:“儿臣,儿臣叩见父皇。”

小內侍得了太子的嘱咐,正连滚带爬地收拾着地上狼藉的酒壶杯盏。听得这动静,忍不住一个哆嗦。他急中生智,将东西悉数藏入了自己的棉袍之下,亦俯身在地,一动也不敢动。

皇帝目光犀利,早将殿内的情形瞧了个一清二楚。他微微蹙着眉,半晌不发一言。

室内寂静,太子听见自己身体如筛糠般瑟瑟发抖的声音。他努力想控制心中翻涌的惊涛,却只感觉有心无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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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宫内院的小花园内,一班手持火把的队伍刚刚由抄手回廊处巡逻经过,渐渐行得远了。

就在此时,从阴暗的角落里涌出数条黑色人影,悄无声息地凑首一处,宛如一队地府的幽灵。

黑影们快速集结。可以看出,他们的分工明确,手脚利落。

几人警惕地观察着周遭地势,另几人已凑头到一处,互相打着手势,分派下任务。

领头的一人待得计议停当,双手比划了一个切换的手势。他右拳一握,几个黑衣人向左,几个黑衣人向右,立即潜伏而去。

花径深处,一个內侍跌跌撞撞地从拱门内转了出来。他脚步沉重,飞奔而来,眼看就要与其中的一队夜行人撞个正着。

那些黑衣人异常警觉,个个都似生有一对夜眼般,眨眼间已各自分散隐蔽。

一人施展轻功,使出一招“倒挂金钩”。头下脚上,一个筋斗翻上了横梁;一人身子一晃,闪没于假山背后;一人顺势俯身,着地一滚,爬伏于花坛阴影之中。

眨眼功夫全都隐匿了行藏。

那內侍奔跑正速之际,压根儿没留意到身边的动静。只听他喘着粗气,慌慌张张地快步奔近,随着回廊转了个弯儿,又“呼哧呼哧”地跑得远了。

那内侍前脚一走,隐在暗处的黑衣人们后脚就现了身。

他们望着匆匆而去的背影,立即聚拢起来,低声商议了几句,各自施展起轻功,悄悄尾随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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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房之内,皇帝默默注视着伏跪于地,瑟瑟发抖的太子杨勇,心尖浮上一丝怜惜。

眼前这个孩子可是他的长子。刚出生那会儿,也曾被他亲过、爱过,真心疼惜过。

那时候,杨家举步维艰,时任随国公的杨坚还不过是个惶惶终日,生怕有一天会因功获罪的北周臣子。

相较于自幼被送入宫中,名为联姻,实则人质的长女杨丽华,和下面几个年幼的弟妹,长子杨勇从小就被赋予了更加尊崇的地位,备受他这位父亲的信赖和器重。

因为这个长子身上寄托着整个杨氏家族的希望,于是不得不接受最为严苛的教导,“冬练三九、夏练三伏”。

当其余几个年幼的弟妹还沉浸在怀抱之中,肆意汲取父母关爱和宠溺之时,这个大儿子就肩负起了振兴家族的使命,早早离开了温柔乡,在属于成人的战场上去磨砺和锤炼。

起初,杨坚只希望这个长子能够带兵打仗,驰骋疆场,支撑起随国公府的偌大家业,掌控北周的数万雄兵。

可是随着野心一日日膨胀,爵位逐级攀升,杨坚已不再满足于昔年的那些个荣光,也不再满足于自己的这个嫡长子成长为一个只会舞枪弄棒、浴血沙场的小小武夫。

作为帝国的承继者和千秋伟业的接棒人,登临帝国最高权力宝座的杨坚提出了更高的标准。

他要求太子杨勇除了熟知兵法战阵之外,还必须有运筹帷幄的智计,精通权谋制衡的帝王之术和宽严并济的治国之道。也就是说,杨勇不仅要成为能在战场上百战百胜的少年将军,还要成为帝国史上高瞻远瞩的圣贤明君。

说到底,杨坚还是有些心疼自己的这个儿子,并对他心存愧疚。

每当他真切地体会到什么叫做开国之君“高处不胜寒”,“曲高而和寡”的时候;每当他这个手握生杀予夺之权的帝王,也会感到力不从心,处处掣肘的时候;他都会对这个属于帝国未来的孩子充满了忧虑和疼惜。

这些年来,皇帝之所以夙兴夜寐,扫荡各方势力,就是想要为儿子铺平道路,为子孙后代奠定下千秋万世的不朽功业。

他遍寻天下,找来良师益友和辅佐之臣,日夜督促太子勤学上进。

与之同时,又每每为了太子的不成器、不完美而唏嘘懊丧。

多少个如今夜这般夜深人静的晚上,皇帝都忍不住喟叹:做皇帝难,做开国之君更难,要一个想要流芳百世的明君难上加难。

推己及人,恼恨之余,皇帝总是尝试去理解太子的不容易,包容孩子的糊涂与荒唐。

哎,只是这份身为人父的爱子之心,太子哪里知晓?恐怕在这个孩子的心中,他这位父皇永远只是严厉、冷酷、凶残的代名词!

皇帝费力地闭了闭眼睛,压抑住心间的郁气,刻意放柔了声音,说道:“好了,你起身吧。”

太子如蒙大赦,“咕咚”一声从地上爬起身来,却由始至终耷拉着脑袋,不敢抬头看自己的父亲一眼。

皇帝恍若不知,问道:“夜这么深了,太子怎么还没歇下?明日不用早起,跟高仆射学习治国理政吗?”

“启禀父皇,高仆射前日病了,尚需一段时日调养。儿臣这些天都是跟着太学院的几位夫子围炉论政。儿臣,儿臣正准备更衣就寝呢……”太子答得毕恭毕敬,生怕说错了一句,惹得自家老爹不快。

皇帝点点头,刻意忽略了仍匍匐在地上,正努力降低着存在感的小内侍,以及从他棉袍之下漫溢而出的一角酒渍。

皇帝缓步走向那件金光闪闪的黄金铠甲,伸出粗糙的手指,抚在冰凉的金色甲片上,真心赞叹道:“百闻不如一见,果真是件神物啊!若非亲眼所见,朕怎会相信世间当真有这样的好东西!”

太子一颗心突地高悬起来。他偷偷瞄了瞄自家皇帝老爹那张喜怒莫辨的脸,忽地一个趔趄,栽倒在地,请罪道:“父,父皇,儿臣有罪,儿臣该死!”

他趴在地上,叩头如捣蒜。

皇帝并不回头,目光流连在金甲上,口中发问道:“太子,你何错之有啊?”

杨勇额头汗出如浆,纵使在这个滴水成冰的冬日竟也打湿了内衫。

他思量半晌,试探着开口道:“儿臣,儿臣错在不该玩物丧志,沉迷于俗物,以致于废寝忘食,有违圣人的教导。”

皇帝摇头叹气,放缓了语调,谆谆告诫道:“哎,孩子啊!你阿耶出身行伍,而你也自小热衷于研习武功战阵。这件黄金甲确实一件好东西。就算是朕,一见之下也甚是喜欢,更别说你了。世人皆有所好,此乃人之常情,这些本都怪不得你。”

他转过身去,手指金甲,续道:“可是这一两金,万铢钱。平民百姓之家纵使辛苦劳作十年,也未必攒得下区区一两黄金啊!”

“眼下我大隋为群狼环伺,已作困兽之局。南陈富庶,而突厥兵强马肥。这些年来,边境战事不断,国库虚耗太盛。你阿耶、阿娘无时无刻不为此悬心,生怕有一日突厥会与陈朝联手夹击,到时候南北两线用兵,这么一大笔庞大的军费开销又将从何而来?”

太子杨勇面色发白,跪伏在地,不敢做声。

皇帝又道:“你身为太子,乃国之储君。一言一行皆为万民表率。上上下下有多少双眼睛都盯在你的身上,睍地伐,你自己可清楚吗?!古语有云: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大隋皇室但凡稍有行差踏错,便可能被人抓到错处,引发民怨。区区一件金甲,不过是小事一桩,可若是人人效仿,朝堂内外刮起奢靡之风,则国之危矣!若来日当真要两线作战,我等将何以为凭?何以为恃?又拿什么国力财力去跟敌国一决雌雄?”

他长长一声叹息,面露焦虑之色。

太子冷汗涔涔,语带哭腔道:“父皇,儿臣明白了。儿臣罪该万死,求父皇息怒。”

皇帝缓步走来,万分爱怜地轻轻拍了拍太子的头顶,又俯身将他从地上搀起来,好言宽慰道:“我杨家的男儿汉,生为人杰,死为鬼雄!这般哭哭啼啼的,成何体统?!你岂不知人孰无过?改之则好。说到底,朕终究是你阿耶,你终究是吾孩儿!阿耶、阿娘常常责备你,那也不过是为了你好,希望你日后成材,担负起这万里江山。朕只望你,日后说话行事,多以社稷百姓为重。凡事能三思而后行,那便是百官之幸,万民之福了。孩子啊,你可明白了吗?”

太子诚惶诚恐,一把拭去脸上的泪痕,点头如鸡啄米。

老皇帝满怀欣慰地拍拍太子肩头,以示鼓励。突听他朝向门外高声喊道:“高迎祥,将朕的佩剑取来!”

“是!”

太子浑身剧颤,脸色骤变。他素知皇帝御下极严,猜不透他此举意欲何为?只恐会遭受责罚,一时间心胆俱丧。

只见,内侍首领高迎祥手捧一口长剑,毕恭毕敬地跨楹而入。

那剑身长一尺五寸,鲨鱼皮的吞口上裂了一条条白色的细纹。因为常年磨损,青铜剑鞘上的花纹已变得有些模糊不清。有些地方甚至泛出了一层青紫色的金属光泽。

正是皇帝皇帝的日常随身之物。

太子早知这口宝剑能吹毛断发,曾是先祖赠与的传家之物。多年来,此剑跟随杨坚南征北战。自登基以来,皇帝就剑不离身,足见珍视。

难道父皇一怒之下,要用剑劈了这件黄金甲,给自己一个教训?

这念头一闪而逝,太子只觉阵阵心疼如绞。奈何迫于天子之威,又不敢独持异议,只好眼睁睁看着,胸中却已愁肠百结。

皇帝伸手取过长剑,使力向外拔剑。室内顿有寒光一闪。一柄雪亮的宝剑带着追魂夺魄的杀气,陡然发出了一声龙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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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沉沉的东宫内院,房舍中已燃起了一簇簇小小的灯光。

太子妃元氏一个人坐在正房邻窗的小榻上,怔怔地瞧着外面漆黑的夜色发呆。

她眼神呆滞,面无表情,只拿一双空洞的眼睛死死盯着某个不知名的远方,仿佛沉醉在悠远的梦乡,又像是翘首期盼着久久未归的游子。

侍立在一旁的教养嬷嬷和两个大丫鬟看得又是心疼,又是无奈,守在她身边唉声叹气。

许久,矮几上的蜡烛突然爆出一朵灯花,顿时惊了屋中众人。

老嬷嬷出声劝道:“娘娘,天色不早了。这冬日夜里凉,让两个丫头服侍您早些梳洗更衣吧?这个时辰,殿下指不定早就安置了。您这样苦苦等下去,只会熬坏了自己的身子!”

元妃失神的眼睛里忽然转出一滴清泪,喃喃道:“谁说我是在等他啦?就算是我在这里哭瞎了眼睛,难道他会知道?会心疼半分吗?”

老嬷嬷眼见她一片痴心终付流水,也止不住地落下泪来:“娘娘,您快别伤心了!好歹当心自己的身子!老奴瞧见您这个样子,真是……真是……心疼得不行!”

元妃脸露苦笑,道:“打小起,嬷嬷您就教我,说我元氏出身北魏王族,地位尊崇。元氏的女儿们个个都要端庄典雅、规行矩步。自嫁入大隋皇室,母后又一再叮嘱说,我命中注定是大隋未来的皇后,须得大度宽和、母仪天下,可是……可是,他呢?他却说最讨厌我总是拿腔拿调,自以为是的那副嘴脸。我知道,我不及高良媛轻盈娇小、柔若无骨;也比不上王良媛肌肤赛雪、柳腰婀娜;没有成姬的双瞳点水、一握莲钩;更遑论云姬的天仙化人,艳美无方。可是老天爷啊!既如此,你又何必非要安排我嫁入这东宫?!让我平白受了这许多的糟蹋作践?!”

泪水如断了线的珍珠般滚落,元妃的每一句话都带着痛彻心扉的控诉,直叫人心伤。

教养嬷嬷的泪早已盈满眼眶。她拿起手中的帕子悄悄擦拭去眼角的泪花,温声安慰道:“娘娘啊,您已经做得很好啦!这些事儿都不是您的错。老天爷啊,他自然会有最好的安排!您就放心吧。老奴始终坚信,太子殿下眼下或许不明白您的苦心,可到了日后啊,他铁定会感受到您的一腔赤诚。您就别再伤心了!人不都说吗?水滴石穿,守得云开见月明。老奴会一直陪您等下去,咱们总归会盼到那么一天的!”

元妃唇边噙起一丝无奈的苦笑,抬起泪眼遥望铅云低沉的天幕,道:“守得云开见月明?我只怕永远都是像今晚这样的夜色,咱们就算是守到天亮,月亮也不会再出来了!”

正谈话间,她忽然瞟到墙角有黑影一闪。

云妃心中一凛,厉声喝道:“什么人?是谁躲在哪里?出来!”

教养嬷嬷和两个贴身丫鬟被吓了一跳,纷纷挤到窗边查看。

“哪里啊?没有人啊!娘娘莫非看花了眼?”大丫鬟春晖一面向外张望,一面小声咕噜。

“不会!我瞧得真真的。就在那里!那边!”元妃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西墙角,有点儿神经质地一把扯住教养嬷嬷的袖子,激动道:“是不是云姬那个贱人又派人过来监视我啦?快,快让人把他给我找出来!一定要把他给我找出来!”

教养嬷嬷被元妃疯狂的表情吓到,连忙哄她道:“太子妃娘娘,您别怕,别怕啊,好歹还有嬷嬷在这儿呢!哎哟,你们都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把那个躲在墙根儿里的坏家伙给娘娘抓出来?!”

她对着两个莫名其妙的大丫鬟一个劲儿地使眼色。两人当即会意,齐声应道:“是,是。娘娘放心。我们这就去,这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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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丫鬟顺手取下墙上挂着的一盏宫灯,急匆匆地跨出房门,朝着西墙根儿处行去。

冒着刺骨的寒气,两个女孩儿颤巍巍地碎步缓行,向着黑洞洞的墙角根儿探头探脑地张望。

胆小些的丫头紧紧尾随在前面丫头身后,拽着她的衣襟,亦步亦趋,吓得眯缝着小眼睛,不敢直视,像是生怕突然从黑暗之中冒出个吃人的妖怪来。

走在前面的丫头也是一脸惶恐,只是碍于主子的命令,不得不硬着头皮往前挪步。

元妃趿拉着鞋子,已冲到上房门口。她自己一手挑起挡风的布帘,倚在门框上,大声喝问:“怎么样?瞧见了没有?是什么人啊?是什么人躲在那里?!”

教养嬷嬷忙抄起手边一件水绿色的大髦披风,赶紧跟过来为元妃披在身上。

元妃全然不管不顾,眼睛只死死地盯住墙角,追问不休。

两个丫鬟相互打着气,一步一停地向着角落挪步。

“喵呜——”一声,从宫墙的阴影中猛地窜出一只体态硕大的肥猫。

“妈呀——”女孩们来不及瞧清楚,已被这动静吓得魂飞魄散。

她们俩正准备调头飞奔,谁知腿脚根本不听使唤。脚底下发虚,两个人齐齐摔倒在一处。原本还提在手里的宫灯被一阵冷风扑灭了。

那猫一个健步,窜到了灯光明亮之处。只见这黑猫块头不小,皮毛黝黑发亮,如铜铃般的两只眼睛闪着碧幽幽的幽光。

它好奇地打量着两个摔成一团的丫头,“喵喵喵”地叫了几声,垂下头来,伸出粉色的小舌头舔了舔前腿上的一小簇白毛。

无辜的表情令人哭笑不得。

只见那黑猫理顺了皮毛,又抬起闪着荧光的绿眼睛,审视着眼前一群愚蠢的人类。

“哎哟,这是从哪里跑来的死猫,当真是吓死人啦!”跌疼了的丫头气得大骂,随手捡起一块石头扔了过去。

“喵呜”一声,一个鱼跃之势,黑猫身姿优美地避开,三窜两窜,攀上了高高的墙头。迈着从容而优雅的步伐,渐渐消失在暗夜之中,眨眼间看不见了。

两个跌坐在地上的丫鬟如释重负,挣扎着相互搀扶,爬起身来,高声向屋内禀报道:“娘娘,这里真的没有人。您瞧,不过是一只该死黑猫。您就放心吧!”

元妃闭了闭眼,手抚胸口,大大松了口气。

教养嬷嬷也念了一句“阿弥陀佛”,正想扶元妃进屋休息,突听墙外响起一声惨叫,接着有刀剑碰撞之声。

有人高声喊道:“来人啊!有刺客,抓刺客……”

元妃一瞬间手脚脱力,整个人软软地栽倒下去……

“娘娘——”依稀听见老嬷嬷的惊叫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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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凛冽的目光在寒光闪烁的剑身上流连不去。突地,他右手一送。“呛——”一声,剑刃入鞘,室中煞气顿消。

他双手执剑,郑重地递到太子跟前,珍而重之地叮咛道:“睍地伐,朕今日便将此剑赏赐于你。我儿日后见此剑,便如见朕。望你时刻警醒,好自为之!”

太子惊得目瞪口呆,难以置信地从皇帝手中接过宝剑,犹豫道:“儿臣,儿臣多谢父皇!”

忽听内院方向响起了一阵“锵锵锵”的锣响声,似乎还有隐隐约约的刀剑交鸣。

一人扯起嗓子高声大喊道:“有刺客,抓刺客……”

皇帝和太子身子一僵,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呼喊声惊得呆了。

内书房的门被擂得震天响,一个魁梧的身影还不等门扇被彻底拉开,已从高迎祥身边硬挤了进来。正是之前那个统领御驾亲卫的铁甲校尉。

他身披铠甲,须发虬髯,跪地禀奏道:“陛下,似乎有人夜闯东宫,臣请陛下和太子入内室暂避!”

皇帝面色一冷,反问道:“避?往哪里避?”随即,饱含疑惑的目光转向太子。

太子的目光与皇帝一接,心中陡然一凉。他素知皇帝多疑。这么奇怪的眼神说明皇帝已怀疑上了东宫。

太子眼珠一转,从地上腾身而起。

“哐啷”一声,宝剑出鞘。杨勇侧身挡在老皇帝跟前,大义凛然地说道:“请父皇速速退入内室。此间有儿臣在,绝不容许任何人伤害父皇半分。”

皇帝见儿子披头散发,却还想着第一时间挡在自己身前,心头的疑惑不由得去了三分。

他面容端肃,道:“不必惊惶!刺客现在何处?都是些什么人啊?可察知了身份了吗?”

那校尉粗声粗气地回禀道:“臣已派得力之人前往查探。虚实未明之前,恳请陛下与太子先行避入内室,以策万全!”

太子仍持怀疑态度,问道:“究竟是什么人狗胆包天,居然敢夜闯我东宫,还闹出这么大动静?”

那校尉沉吟道:“听那边的动静,来人似乎不少。而且在这静夜之中,是否暗藏着其他窥视之人尚不得而知。不过请陛下和太子放心,臣与羽林飞骑定当拼死护驾,确保无虞!”

太子一听这话,顿时不高兴,哼了一声,讥嘲道:“程副使,不过对付几个小喽啰而已,何敢劳动你羽林飞骑。放心好了!我东宫戍卫也不尽是吃干饭的!”

那校尉如岩石般的脸上不见喜怒,只沉声道:“太子勿怪,微臣不过是心系陛下安危……”

太子心头火起,打断道:“小小刺客何至于吓成这副德行?!你还真当孤这个太子是吃素的吗?父皇请稍后片刻,儿臣这就率领东宫戍卫前往擒拿刺客!”

他说着提剑欲行,却被皇帝一把拽住胳膊。

皇帝的大手如铁钳一般,牢牢扣住了太子的手臂,沉下脸,道:“稍安勿躁!等打探清楚了外面的情况再说……”

正说话间,就听到一个高亢的声音在外呼喊:“启禀太子殿下,东宫戍卫长求见……”

说话间,一个浑身浴血的校尉已滚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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