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向晚,东边推出一轮明月来。宋江同了三二个体己人缓步徐行,到镇上看灯,只见家家门前搭起灯棚,悬挂花灯,灯上画着许多故事,也有剪彩飞白牡丹灯,并芙蓉荷花异样灯。宋江与体己人挽着手来看土地庙前小鳌山。但见人头涌动,村姑与痴汉同行,和尚行者为伴,再看那小鳌山,山石穿双龙戏水,云霄映独风朝天。金莲灯、玉梅灯,晃一片琉璃,青花灯,芙蓉灯,散千团锦绣,银娥斗彩,双双随绣带香球,雪柳争辉,缕缕拂华幡翠幙。虽无佳丽风流曲,尽赞丰登大有年。
几人看了一回,迤逦投南走,不过五六百步,只见前面灯烛荧煌,一伙人围在一个大墙院门首看热闹,锣声响处,众人喝彩。宋江在人背后看不清楚,体己人中有认得玩社火的人,便让宋江站到前面看。那鲍老身躯扭得村村势势,宋江看了,呵呵大笑。
那墙院里面,却是刘高夫妻两口儿和几个婆娘在里面观看,妇人听得宋江笑声,认出灯光下的宋江,便指了道:“那个黑子,便是前日清风山上抢掠我的贼头。”刘高听了,吃了一惊,便唤亲随五七个人,叫捉那个笑的黑脸汉子。宋江听得,回身便走,走不过十余步,众军汉赶上,把宋江捉住,拿了来,恰似皂雕追紫燕,正如猛虎啖羊羔,拿到寨里用四条麻锁绑了,押至厅前。那几个体己人见捉了宋江,自跑回来报与花荣知道。
刘高将宋江押上厅来,刘高喝道:“你这厮是清风山打劫的强贼,如何敢来看灯,今日被捉,有何理讲?”宋江道:“小人自是郓城客人张三,与花知寨是故友,来此间多日了,从不曾在清风山打劫。”刘知寨老婆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喝道:“你这厮不要抵赖,你还记得我叫你大王吗?”宋江告道:“恭人差矣,那时小人对恭人说了,小人自是郓城客人,亦被掳劫在那里,不能够下山。”刘高道:“你既是客人,被劫掠在那里,今日如何能够下山来?”妇人道:“你这厮在山上时,坐在中间交椅,由我来叫大王,哪里理来人?”宋江道:“恭人,你全不记得我一力救你下山,如何今日倒把我强扭做贼。”妇人听了大怒,喝道:“你这等赖皮赖骨,不打如何肯招!”刘高道:“说的是。”喝叫取过批头来打宋江,一连打了两料,打得宋江皮开肉绽,鲜血逬流,便叫把宋江铁锁锁了,明日做个囚车,把郓城虎张三押解上州里去。
相陪宋江的几位体己人慌忙跑回来报知花荣,花荣听了大惊,连忙写一封书,差两个能干的亲随人,去刘知寨处取宋江。两人拿了书,急忙道刘知寨门前,把门军士入去报复:“花知寨差人在门前下书。”刘高叫唤至当厅,亲随人将书呈上。刘高拆开封皮读道:“花荣拜上仁兄相公座前,有薄亲刘丈,今日从济州来,因看灯火,误犯虎威,万乞情恕放免。自当造谢,草字不恭。烦乞照察不宣。”刘高看了大怒,把书扯得粉碎,骂道:“花荣这厮无礼,你是朝廷命官,如何却与强贼通同,也来骗我,这贼已招是郓城县张三,你却如何写是刘丈。俺须不是你辱弄的,你写他姓刘,是和我同姓,凭这让我放了他!”喝令左右把下书人推了出去。那两个亲随人被赶寨门,急急归来,禀复花荣知道。花荣听了,只叫道:“苦了哥哥,快备我马来。”
花荣全身披挂,栓束了弓箭,拿枪上马,带了三五十人,都托枪带棒,直奔到刘高寨中来,把门军人见了,哪里敢拦挡,见花荣来的势头不好,尽都吃惊,四散走了。花荣抢到厅前下马,手中提了枪,那三五十人都摆在厅前面。花荣高声口里叫道:“请刘知寨出来讲话!”刘高听得,惊得魂飞魄散,惧怕花荣是个武官,哪里敢出来相见。花荣见刘高不出来,立了一会,喝叫左右去两边耳房里寻人,那三五十个军汉一齐去寻时,早从廊下耳房里寻见宋江,被麻锁高吊在梁上,又使铁锁锁着,两脚被打肉绽,几个军汉便把宋江绳索割断,铁锁砸开,救出宋江。花荣便叫军士先送宋江回家去。
花荣上了马,绰枪在手,口里发语道:“刘知寨,你便是正知寨,待怎的奈何花荣!谁没个亲眷,你却是甚么意思,我的一个表兄,被你拿在家里,强扭做贼,好欺负人,明日与你说话!”花荣带了人,自回寨里来看视宋江。
刘高见花荣救了人走了,急忙点起一二百人,也叫去花荣寨中夺人,那二百人内有两个教头为首,虽然会些枪棒,终不及花荣武艺。不敢不从刘高,只得引了众人,奔花荣寨来。守门军士报知花荣,此时天色未甚明亮,那二百人拥在门首,谁也不敢先进,都惧怕花荣了得,天色大明,却见两扇大门打开,只见花荣正在厅上坐着,左手拿着弓,右手挽着箭。
众人都簇在门首,花荣竖起弓喝道:“你这军士们,不知冤有头,债有主吗?刘高差你来,要替他出气,你那两个教头,不怕请入来,先看我射大门左边门神的骨朵头。”搭上箭,拽满弓,只一箭,喝道:“着!”正中门神的骨朵头,众人看了都吃一惊。花荣又取第二支箭,大叫道:“你们众人再看这二支箭,要射中右边门神头上的朱缨。”嗖,又是一箭,不偏不倚,正中朱缨,那两支箭牢牢地钉在门扇上,花荣再取第三支箭,叫道:“你们众人听着,这第三支箭要射中你们队里穿白的教头心窝。”那教头叫了声:“哎呀!”便转身就走,众人也发声喊,一齐都走了。
花荣叫闭上寨门,却来后堂看觑宋江。花荣道:“小弟误了哥哥,受此之苦。宋江道:“我却无妨,只恐刘高那厮不肯与你干休。我们也要从长计议。”花荣道:“小弟舍了这身官诰,和那厮理会。”宋江道:“不想那妇人将恩作怨,将我打这顿。我本待自说出真名实姓,又恐杀人事发,因此只说郓城张三。耐刘高那厮无礼,把我做郓城虎张三,解上州去,要当清风山贼首,顷刻便是一刀一剐,不是贤弟自来力救。便有铁唇钢牙,也和他分辨不清了。”花荣道:“小弟寻思,想他是读书人,须念同姓之情,因此写‘刘丈’不想他这般没有人情。如今既救家来,却又理会。”宋江道:“贤弟差矣,既然被你强势救出人来,刘高怎肯罢休。凡事要三思,自古道:吃饭防噎,行路防摔。他被你公然夺了人去,急使人来夺。又被你弓箭一吓,都四散逃了。我想他如何肯罢,必然要与动文书。今晚我走上清风山去,明日你却好与他自赖,终究只是文武不知相殴的官司,我若再被他拿去,你便与他分说不清。”花荣道:“小弟只是一勇之夫,却无兄长这样的高明远见,只恐兄长伤重,走不动。”“不妨事,事急难以耽搁,我便去清风山。”当时敷贴了膏药,吃了酒肉,把包裹都寄在花荣处。黄昏时分,使两个军汉送去栅外,宋江便自奔清风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