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晁盖对吴用说:“我兄弟六人,能有今日,皆出于宋押司,古人云:‘知恩不报,非为人也。’可使一人亲到郓城走一遭,答谢宋押司。”便唤刘唐上厅来,让他去郓城答谢宋押司。刘唐揣了书信,包裹里包了一百两黄金,带了碎银两,提了朴刀,往郓城县来。
这日晌午,宋江从县衙出来,去对面茶坊喝茶,只见刘唐包了一个大包裹,提了朴刀,走得汗雨涌流,气急喘促,把脸向县衙里张望。宋江见着大汉来到蹊跷,慌忙起身赶出茶坊来,跟着刘唐走,约走了二三十步,刘唐回过头来,见了宋江,却不认得。宋江见了刘唐,略有些面熟:“这人在哪里相会过?”心中一时思量不起来。刘唐又将宋江仔细打量,也有些认得,立住了脚,定睛看那宋江,又不敢问。宋江寻思道:“这人好怪,怎么这样盯着我看。”宋江也不敢问刘唐。只见刘唐去路边一个商贩那里问道:“大哥,前面那个押司是谁?”商贩答道:“这位是宋押司!”刘唐提朴刀走到宋江面前,唱了一个大喏,说道:“押司认得小弟吗?”宋江道:“足下有些面善!”刘唐道:“可借一步说话!”宋江便与刘唐走进一条僻静小巷,刘唐望见一个酒店说:“可入这个酒店中说话。”
两人上了酒楼,拣个僻静的阁儿坐了下来,刘唐倚了朴刀,放下包裹,倒身便拜。宋江慌忙扶起:“不敢问足下高姓?”刘唐道:“大恩人,如何忘了小弟!”宋江道:“兄长是谁,真的有些面熟,小人忘记了。”刘唐道:“小弟便是赤发鬼刘唐!”宋江听了大惊,说道:“贤弟,你好大胆!早是没让做公的看见,险些惹出事来!”刘唐道:“感承大恩,不惧一死,特来酬谢!”宋江道:“是谁叫你来的?保正与众兄弟近日如何?”刘唐道:“晁天王哥哥再三拜上大恩人。得蒙救了性命,现今坐了梁山泊的头领,吴学究掌执兵权,山寨里原有杜迁、宋万、朱贵三人,加上弟兄六个,共九位头领,集聚了三二千人,粮草不计其数。只是思想兄长大恩,无可报答,特使刘唐带来一封书信,并黄金一百两,相谢哥哥。”刘唐取出书信,递与宋江,宋江看了信,便拽起前襟,摸出招文袋打开包儿装在里面。刘唐又取金子放在桌上,宋江又取一条金子也装入招文袋中,放下衣襟,便道:“贤弟,将这些金子包了,带了回去。”便叫酒保打酒来,大块牛肉切一盘,让量酒人与刘唐筛酒喝。
天过晌午,刘唐吃了酒肉,把金子包在打开,要取出来,宋江慌忙拦住:“贤弟,你听我说,你们初到山寨,正要金银使用,宋江家中略有资产,等宋江短缺时再去取,今日非是宋江见外,已受了一条。贤弟,我不敢留你去家中,倘若有人认得时,不是要处。便可回山寨去,多多拜上头领。”刘唐道:“如今保正哥哥做头领,学究掌兵权,号令严明,哥哥不收,小弟怎敢回去。”宋江道:“既是号令严明,我便写一封回书,与你带回去。”刘唐苦苦央求宋江收受,宋江哪里肯,取了一副纸来,借了酒家笔砚,写了一封回书,与刘唐收在包内。刘唐是个直性的人,见宋江如此推却,想是不肯收受了,便将金子依旧包了,看看已过晌午,说道:“既然兄长有回书,小弟便回去复命。”宋江道:“贤弟,不久相留,以心相照!”刘唐又拜了四拜,背上包裹,提上朴刀,跟宋江下了楼,出了巷口。宋江携了刘唐手,吩咐道:“贤弟保重,再不可来,此间做公的多,不是要处。我更不远送,至此相别。”刘唐便拽开脚步,往西而走,回梁山泊去了。
宋江慢慢地向县衙前走去,一边走一边思量:“要是没有做公的看见险些惹出大事来。晁盖这厮,不想做出这样大罪,劫了生辰纲,又杀了官军人马,如此之罪,是灭九族的勾当。”看看已离县衙不远,突听后面有人叫:“宋押司,哪里去来,有两日不见了。”宋江闻声回头一看,略吃一惊,认得是晁盖庄上主管唐牛儿。
唐牛儿押在济州大牢内,新太守到来便让取保释放。这唐牛儿身无所长,只好流落县城中,帮人干些杂活,身边银钱已用尽吃空,便常常挨老婆数落,过得乞丐一般。这日正在县前求帮闲,见了刘唐走了,便躲在一旁观望,看见刘唐与宋江做一路,上了酒楼,便想到:这宋江原来与贼人也是一路,他便也跟上了酒楼,在暗中观看,见刘唐将书信交与宋江,又见与了金子,便想道,我的财在这里。见两人下楼,他也下了楼随在身后,看刘唐走远了,便叫住宋江。
宋江回身见了唐牛儿问道:“是你呼唤与我吗?”唐牛儿道:“正是小人唤押司。”宋江道:“你唤我何事?”唐牛儿道:“小人唤押司,是问与押司同在酒楼那人是谁?”宋江道:“是俺的乡中一个亲戚。”唐牛儿笑着反驳道:“是亲戚,那人我剥皮认骨,他是劫了生辰纲,又上梁山,做下弥天大罪的赤发鬼刘唐!”宋江一听此言,连连叫道:“莫要高声!莫要高声!莫要高声!”唐牛儿道:“莫要高声?我还要去县衙里大堂上叫呢!”宋江惊恐说道:“你要怎样才肯放手。”唐牛儿伸出手道:“可先将刘唐送与你的金子送与俺,再做商议!”宋江便招文袋里摸出金子送给唐牛儿。
唐牛儿接了金子,两眼放出光来,高兴说道:“你在送我一百两银子,我便不去县里告你通贼!”宋江无可奈何说道:“身边无有银两,回家取来,明日与你。”唐牛儿道:“不行!我与你回家去取。”宋江道:“你还怕我赖了不成!”唐牛儿道:“倒不怕赖了,你可将刘唐与你的书信给我,也好作个抵押。”宋江道:“你还要怎样?”唐牛儿道:“明日不拿银子来,我便举了书信上县里叫冤!”宋江道:“你不要欺人太甚!”唐牛儿道:“欺你怎样,不欺你,你又能怎样?”宋江道:“我宋江也不是可欺之人!”唐牛儿大怒上前便来拉扯宋江:“走!上县里去!”宋江推开唐牛儿叫道:“不要逼我!”唐牛儿高声大喊:“宋江杀人了!”宋江怒从心头起,一把揪住唐牛儿,顺手拔出随身尖刀,去唐牛儿脖上只一刀,唐牛儿便再也出不了声,鲜血流出,一命呜呼了。
县衙前有几个做公之人,听见有人喊杀便奔过来看,到了近前见唐牛儿倒在血泊里,宋江手中握着淌血的尖刀站在旁边。众人谁肯上前来捉宋江。
宋江见无人上前,扔了手中尖刀,一溜烟似的走了。
众人见宋江走远,便上前来,见唐牛儿已死,便拿了几个路人做证人,向县衙里来。
知县听说有杀人公事,慌忙出来升厅,众做公的簇拥着路人来到厅前,知县问道:“甚么杀人公事?”做公的道:“是宋押司杀人!”知县道:“胡说!宋押司是知法度的人,怎么会杀人?”做公的道:“宋押司杀了唐牛儿,现有路人作证。”知县问路人道:“你们可看宋押司杀人?”路人答:“确实看了宋押司杀人。”知县便问:“宋押司可捉到?”做公的道:“宋江畏罪逃了!”
这时唐牛儿老婆听说唐牛儿被杀,便来县里叫屈。知县便叫张文远带了尸作前去验看。
张文远领了众人来唐牛儿被杀处,看了尸身,见脖子上一刀,身边放着一把尖刀,便是凶器,叫人收了。唐牛儿尸身用棺木盛了,放到寺院里去。一切验了完毕,张文远领了众人回到县里来,到厅禀了知县。
知县与宋江最好,有心要出脱他,便再三阻四。唐牛儿老婆便在厅上叫屈喊冤,知县追问唐牛儿与宋江有仇,唐牛儿老婆又无从回答,知县一心要救杜江,只把路人来勘问。公人拿了尖刀呈上道:“这是宋江的压衣刀,便拿了他妻婆惜,便有下落!”知县见他三回五次的来说,遮掩不住,只得差人去宋江家拿人。
不一时拿了婆惜到县里,婆惜跪在厅上,粉面流泪,张文远见婆惜,心中暗恨宋江:“你杀人逃亡,让婆惜与你丢人出丑,受苦吃罪。”见婆惜流泪,更是心如刀绞,恨不能替上。
知县无奈只得追问宋江下落,婆惜只是回答不知实情,便啼哭不止。知县见天色渐晚,便让公人将众路人、婆惜、唐牛儿老婆都押去牢中,明日再审。张文远怎忍心看婆惜牢中吃苦,便与知县商量作保,保释婆惜与路人回家听候。唐牛儿老婆无人保释,便下在牢中。
第二天,知县升厅,众人都到。知县便判宋江与唐牛儿因钱财纠纷,一时怒起,杀了唐牛儿,凶手宋江在逃,出一千贯赏钱捉拿正身,唐牛儿尸身由苦主自行领回处理。众人放保归家。唐牛儿老婆自知唐牛儿冤屈,又无证据,只有自认倒霉,将唐牛儿草草埋了作罢。
这都是知县有意要放宋江,张文远从中周全,才有此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