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渊那日百墨宴,当真是醉了。
不过面对那些奉承之辞作呕却是不假。
那日他刚尝得宴上果酒清甜,味道比平日在府中藏酒室中偷喝到的酒味道好得多,于是便满饮三杯下肚。
魏氏家规第十三条:未成家者,不得饮烈酒。
简而言之就是,魏家还没成家的子弟,不能饮纯烈的酒,一是酒有违养身之道,二是烈酒能乱性。只要不是烈酒,果酒花酿是允许喝的。
魏国公府为了避免未成家的子弟私自饮酒,便建藏酒室,内贮醇厚烈酒。
魏渊自幼就对藏酒室心存好奇,一次悄悄溜了进去,一进酒室就觉酒气弥漫,顿知不可喝多,不然父亲一闻便知。于是只是拧开酒坛,用手指沾沾,放在嘴里。
这一尝,让他一辈子也不想再喝酒了。
也难怪,藏酒室里大多数是烈酒,辛辣无比,小孩子怎懂这样的酒乃是上等好酒,只觉得难喝至极,尤似毒药。
那日百墨宴,他连喝三杯,而后只觉一个脑袋重若千金,再听满殿的奉承之辞,不免觉得恶心难耐,只好先行离殿。
出了金阐殿便由内官引着出宫,魏国公府的轿撵就在宫门口侯着。
侍从见小公子醉成这副模样,吓得连忙将他抬回魏国公府。魏渊则一倒床上就睡了三天三夜。
第四日清晨,朦胧醒来,魏渊只觉脑袋昏昏沉沉的。
小不迟匆匆入室,“公子公子!你可算醒了。”
“急急燥燥,何事?”
“前日有人将这信送至府上,指名是给魏四公子的。”不迟将信递到魏渊手上。
魏渊打开那信封,里面一张锦纹信纸,心说这送信之人家境该是优越,连信纸都是如此昂贵的。
展开信纸,上面却只有寥寥数字,然而字迹镌秀,可能写信人年龄尚小,书法上还缺些力道。
“醉离百墨宴,今当复来归。
十五擎苍猎,诚邀东漓赴。”
四句话的最下面,还有一行小字:
“那将薤上露,拟待鹤边云。”
魏渊见了小字,左思右想良久,许是睡了三天三夜脑子有些迟钝,后而猛然想起这是自己在百墨宴上专门说给太子殿下听的话,若记得不错,自己临走之时还赠了一句话给太子:
“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随后将信一把扔给小不迟。
“公子……这是何意?”不迟没懂魏渊的意思。
“我且问你,本月十五是何日子?有何大事?”
不迟抓抓脑袋,“什么日子啊?府里好像没有安排吧……噢噢!不迟知道了,是擎苍猎吧!”
魏渊满头黑线,顿感无奈。
适才给他的那张信上不是明明白白写着的嘛,本月十五是皇室举办的擎苍猎……或许不迟真的应该替魏渊去苏先生那里好好上几天学。
“公子啊,写信这人是不是傻,但凡世家子弟无特殊情况必赴擎苍猎。这人何必还要专门给公子休书一封……”
魏渊一把抓过不迟手里的信纸,已然对他无语。
不过想来也是,那日百墨宴,不迟并未随自己一同入金阐殿,所以今天即便是看到了信上附带的小字也根本不知道是何人送的信。
想到这里,魏渊心说:“太子殿下对不住了,原谅笨不迟把你给误骂了一顿。”
魏渊后来细想,不迟说的话其实也不无道理,不论是皇室子弟还是朝臣之子,只要没特殊情况的都必须参加擎苍猎,即便是未满周岁的婴孩也得到场,大不了就在观猎台上由乳母抱着。
因为大月温氏是个好战的家族,坚信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是断不可以治理好朝政的。
天色渐晚,魏渊寻思着三哥魏溟该从苏先生那里下晚课回来了,于是匆匆跑进魏溟的霜室。
“醒了?你可睡了三天三夜,也逃了苏先生三日的课。”
魏溟正在桌案前抚琴,闻人进来,头也不抬继续抚琴。
魏渊见他这副高冷样,心里不免有些害怕,也不知道在害怕什么,还是不知该如何对他说起。
“三哥……哥。”魏渊极拘束地往魏溟这边挪了挪。“我有一事相问……”
魏溟依旧不发一言。
魏渊又道:“你说……太子为何要亲自邀我去擎苍宴……”
魏溟一听太子这两个字,心里不由一颤,随即,双手按住颤动的琴弦,停了琴音。
“信涵。”他淡淡道。
魏渊伸出背在身后的手,把手里的信递给了他。
接过信,他并未立即查看信的内容,而是两根纤细的手指在信纸上仔细地摩挲了几下。
少顷,他言,“此信并非出自东宫。”
魏渊脑子翁然,不是出自东宫那会是谁送来国公府,又指名道姓说是给魏四公子的?
魏溟伸手拉弟弟坐下,又将那锦纹信纸递到他眼前,“你看,这纸乃上等精品,上绣有金丝锦纹。太子虽贵为皇储,但居于东宫,一切用品都是由内务府专门送往东宫。这纸成本高昂,就算是帝君也不见得多用此纸,更何况是太子呢?”顿了顿他又接着说:“你若不信,日后有机会去内务府比证,绝对是找不到送往东宫的文房四宝里会有这种纸。”
“那若是从宫外买进的锦纹纸呢?”魏渊似乎还是不相信这信是出自他人之手。
魏溟轻笑,“你可知如今天家局势有多紧张?有多少人在觊觎六皇子的太子之位?帝君极其疼爱太子,当然不容许太子受到半点威胁。自七皇子和八皇子离奇死亡之后,帝君对东宫就格外上心,凡事外面送进东宫的一切物品,无论是谁送去的,明面上收了,但转眼就秘密销毁。属实不给那些心存不轨的人留下半点机会。”
说到这里,魏溟打开信纸,扫了两眼上面的文字,顿时豁然开朗。
“敛王府。”
魏渊不明所以,“什么?三哥你说什么?”
魏溟合上信纸,脸上瞬间闪过一丝紧张之色。心说:不出所料,这回阿漓是把敛王世子给得罪了。
怎么会不得罪?百墨宴上,谁都知道敛王世子对太子的那首诗明摆着是在和太子唱反调,此举暗意便是:如今你温羡是太子,那我敛王府就韬光养晦,待我敛王一派一朝崛起,看天下谁敢不尊!
可魏渊酒劲上头,心中所想一时压制不住变要发作出来。一句“那将薤上露,拟待鹤边云。”便使得敛王世子暗觉不爽,在座那么多世家子弟,他是唯一一个敢直接站在太子那方的人。
“写信的人应该是敛王世子,明知众世家子弟都是必赴擎苍猎的,可他却要专门写信来邀你。”
魏渊顿时想起不迟早上说的那番话……
有道理啊,如若真的只是单纯想要邀请他参与擎苍猎,那这人未免也太傻了。世家必赴,这是众人皆知的规矩啊,除非他是有什么别的目的。
“那他究竟有什么目的?”
魏溟只叹弟弟终究年纪太小,对这危机四伏的朝堂之争,还是懵懵懂懂。
“多留一行小字,是为了让你误以为这信是太子殿下送的,于是在擎苍猎上你必然会与太子走得较近。到时一众朝臣世家就会将此事看在眼里,就此认为魏国公府已经入了夺嫡之争,并且是站在太子这边的。”
“那父亲岂不是就会因此受到牵连?整个魏国公府就将卷入纷争之中……”
魏溟神色坚定,点了点头,“诚然。”
魏渊此时不过一个十三岁的少年,对朝堂阴险也只是知晓个大概,加之魏国公府向来置身事外,不入纷争。
“那等到擎苍猎那日,我不与太子走太近是不是就好了?”
魏溟摸摸他的头,“是的。但要记住以后一定不可莽撞行事。”
魏渊点点头。
“时候不早,快回去睡吧。”
看着魏渊步步走出霜室,魏溟心里缓缓沉了下来。
暗道:
“就算你日后刻意避开太子,魏家也免不了要入夺嫡之争了。既来之则安之,该来的总会来。魏氏独求清闲不得,也免不了一场恶战。”
“放心吧,不管日后如何,错都不在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