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是这样的:教授把自己天才的眼睛凑到目镜上时,他生平第一次注意到,在彩色涡形光中,有一道光特别明亮、强烈。这道光呈鲜红色,从涡形光中延伸出来,又细又尖,这么说吧,模样跟缝衣针差不多。
真是天大的不幸,这道光吸引了专家训练有素的眼睛达几秒之久。
在这道光里,教授看到比这道光,比这个在显微镜的物镜和反光镜的移动中,偶然诞生的脆弱婴儿重要一千倍的现象。因为助手叫走了教授,变形虫被这道光照射了一个半小时,结果出现如下情况:这道光外面的光圈里,星星点点的变形虫萎靡地躺着,而在红色利剑所到之处,发生了一系列奇特现象。红光里异常闹腾。灰色变形虫探出伪足,拼命挪向红光,并在红光里(仿佛着魔似的)纷纷复苏。一股莫名的魔力给了它们生气。它们成群结队地爬着,相互搏斗,为在这道光里占据一席之地。在这道光里,它们疯狂——没有别的词可以形容——繁殖。它们摧毁佩尔西科夫了如指掌的所有规律,以闪电的速度在他眼前孳生。它们在这道光里分裂成几部分,两秒后每个部分都变成新的机体。这些机体在几秒内长大成熟,立即繁殖新一代。于是,在红光里,然后在整个光圈里,挤满变形虫,开始无可避免的搏斗。新生虫凶猛地相互袭击,撕碎或者吞食对方。新生虫之间布满为生存进行斗争的阵亡者尸体。强壮的胜利了。这些强壮的委实可怕。第一,它们比普通变形虫几乎大一倍;第二,特别凶恶,敏捷。它们跑动极快,它们的伪足比正常的伪足长出许多。它们摆动伪足——无须夸张——就像章鱼摆动触须。
第二天晚上,消瘦、苍白的教授没有用餐,仅靠粗大的自卷纸烟提神,研究了新一代变形虫。第三天,他转而研究起因,也就是红光。
喷灯咝咝燃烧着,街上重又传来车轮滚动的沙沙声,教授抽掉第一百支烟,半闭眼睛,仰身靠在转椅背上。
“对,现在一切都清楚了。是光增强了它们的活力。这是一种新的、没人研究、也没人发现过的光。首先要弄清这种光是否仅仅源于灯光,还是同样可以源于阳光。”佩尔西科夫自言自语。
又花了一夜时间,这个问题清楚了。在三架显微镜中佩尔西科夫逮住了三道光。但在阳光中他什么也没逮住,于是下了这样的结论:
“应当认为,太阳光谱里没有这种光……嗯……总之,应当认为,这种光只能来自灯光。”他温柔地看了一眼天花板上磨砂玻璃的球形灯,兴奋地思忖片刻,立刻把伊凡诺夫请进自己的实验室,说了情况,给他看了变形虫。
编外副教授伊凡诺夫惊呆了,懊丧透顶:这么简单的东西,无非一道纤细的光,以前怎么没发现,见鬼!这谁都能发现,哪怕是他伊凡诺夫。确实,这太可怕!您只要看看就知道……
“您看,弗拉基米尔·伊帕季耶维奇!”伊凡诺夫说,惊恐地把眼睛贴住目镜,“这是怎么啦?!我都可以看着它们长大……瞧,瞧……”
“我已经观察三天了。”佩尔西科夫兴奋地回答。
随后,两位学者进行了一场谈话,大意是编外副教授伊凡诺夫用透镜和镜子制造一台仪器,以便在显微镜外获得这种光的强化样式。伊凡诺夫希望,甚至坚信,这非常简单。他一定成功,弗拉基米尔·伊帕季耶维奇可以绝对放心。这时出现了小小的冷场。
“彼得·斯捷潘诺维奇,以后我发表论文,我会写上仪器是您设计制造的。”佩尔西科夫表态,感到应当结束冷场。
“噢,这不重要……不过,当然……”
冷场马上结束。从这一刻起,光也吸引了伊凡诺夫。佩尔西科夫渐渐消瘦憔悴,天天都把整个白天和半个夜晚泡在显微镜上,伊凡诺夫在灯光灿烂的物理实验室里忙着组合透镜和镜子。帮他干活的是位技工。
佩尔西科夫通过教育人民委员部从德国购来三箱货物:镜子、双面凸透镜、双面凹透镜和凹凸透镜。终于,伊凡诺夫造出一台仪器,里面果然逮住了红光。应当说句公平话,他干得很好——出来的光很亮,宽达四厘米,尖锐挺拔。
六月一日,仪器在佩尔西科夫实验室里安装就绪。他立即专心地开始做实验,用光照射蛙卵。实验结果令人震惊。两昼夜内,从不多的蛙卵里孵出几千只蝌蚪,这还不算,一昼夜内,蝌蚪又异常迅速地长成青蛙,只只凶恶而又贪食,转眼间,它们中的一半就被另一半吞了。剩下的青蛙未到生殖期便提前产卵,并在两天内,已经无须任何光照,孵出了新一代蝌蚪,数量根本无法计算。学者实验室不知成了什么鬼样子。蝌蚪爬出实验室,占领了整个研究所。饲养箱里,地板上,各个角落里,仿佛沼泽一样不时响起青蛙雄壮的合唱。潘克拉特本来就像怕火似的惧怕佩尔西科夫,现在见了他只有一种感觉——死一样的恐怖。一星期后,学者自己都觉得,头脑发昏。于是研究所充满乙醚和氰化钾的气味。潘克拉特过早摘下了面具,险些熏死。大肆繁殖的沼泽动物终于被毒药歼灭,所有的实验室门窗大开,通风消毒。
佩尔西科夫对伊凡诺夫这样说:
“您瞧,彼得·斯捷潘诺维奇,这光对原生质和卵细胞的作用确实惊人。”
伊凡诺夫,素来冷静、稳重的绅士,一反常态,倏地打断教授:
“弗拉基米尔·伊帕季耶维奇,您怎么尽说原生质之类的小事。我们实话实说,您发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东西。”伊凡诺夫显然相当犹豫,但毕竟说了,“佩尔西科夫教授,您发现了生命之光!”
一抹淡淡的红晕出现在佩尔西科夫苍白而又胡子拉碴的脸上。
“嗯——嗯——嗯。”他喃喃说。
“您以后一定声名显赫……”伊凡诺夫接着说,“我头都晕了。您知道,”他深情地说,“弗拉基米尔·伊帕季耶维奇,威尔斯[1]的主人公和您相比,简直不值一提……我原以为,这是童话……您可记得他那本《上帝的食物》?”
“啊,这是小说。”佩尔西科夫回答。
“对,上帝,一部名著!”
“我已经忘了内容,”佩尔西科夫回答,“我记得念过,但忘了。”
“您怎么会不记得,您瞧,”伊凡诺夫抓住一条蛙腿,把一只大得出奇、肚子肿胀的死青蛙从玻璃桌上提起来,青蛙甚至死后,脸上仍有一种凶恶的表情,“这太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