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之,教授打开球形吸顶灯,朝周围看了一眼。随后打开实验长桌上的反光灯,穿上白大褂,拿起工具,开始在桌上叮叮当当地做实验……
一九二八年运行于莫斯科的三万辆机动车中,有许多都曾驶过赫尔岑街沙沙作响的木砖路面。每隔一分钟,就有一辆16路、22路、48路或者53路电车从赫尔岑街往青苔街隆隆驶去。实验室的厚玻璃不时映出各色火花的反光。远远可以看见教堂黑魆魆沉甸甸的圆顶旁,高挂着朦胧而又苍白的月牙。
但不论月牙,还是春天莫斯科街上的隆隆车声,都不能引起佩尔西科夫教授的兴趣。他坐在一张三条腿的转凳上,正用被烟熏黄的手指转动“蔡司”高级显微镜的旋钮。显微镜里放着新鲜变形虫没有上色的普通切片。当佩尔西科夫把放大倍数从5000调向10000时,门稍稍打开,伸进一部尖尖的络腮胡子和一张皮胸围,助手招呼说:
“弗拉基米尔·伊帕季耶维奇,我显示了肠系膜,不想看看?”
佩尔西科夫倏地从转凳上下来,撇下调了一半的旋钮,手里慢悠悠地转着一支烟,走进助手实验室。那里的玻璃桌上,一只半死的,因为恐惧和疼痛失去知觉的青蛙,四肢被钉在软木支架上,云母般透明的内脏,从血迹斑斑的肚子中拉到了显微镜下。
“好极了。”佩尔西科夫说,把一只眼睛凑到显微镜的目镜上。
显然,在青蛙的肠系膜上可以看到十分有趣的现象:纵横交错的血管里奔流着鲜活的血球。佩尔西科夫忘了自己的变形虫,和伊凡诺夫轮流在显微镜里观察了一个半小时。两位学者不时高兴地交谈几句,但那不是常人能懂的。
终于,佩尔西科夫离开显微镜,说:
“血液凝固,毫无办法。”
青蛙艰难地动了动脑袋,它渐渐暗淡的眼睛分明在说:“你们都是坏蛋,嘿……”
佩尔西科夫站起来,活动活动麻木的腿脚,回到自己实验室,打了个哈欠,用手指揉揉永远肿胀的眼皮,坐到转凳上,往显微镜里看了一眼,他把手指搭到旋钮上,已经准备转动旋钮,却没转动。佩尔西科夫的右眼看到一圈淡淡的白光,里面有几片模糊而又苍白的变形虫切片,光圈中间有一道仿佛女人鬈发似的彩色涡形光。这片涡形光,佩尔西科夫本人也好,他的几百名学生也好,都见过无数次了,谁也没注意它,也没必要注意它。彩光只会妨碍观察,表明切片不在焦点上,因此谁见了都会毫不留情地一转旋钮把它抹掉,使白光均匀地撒在底盘上。动物学家的纤指已经紧紧握住旋钮,却又猛地一抖,松开了。原因是佩尔西科夫的右眼。他突然警觉,内心充满惊讶,甚至不安。不是庸才坐在显微镜前。不,坐在显微镜前的是佩尔西科夫教授!他的全部精力,全部思想统统集中在右眼上。约莫有五分钟,在一片死寂里,最高级的生物观察着最低级的生物,苦苦琢磨不在焦点上的切片。周围静悄悄的。潘克拉特已经在前厅自己的房间里睡了。只有一次,远远传来柜子玻璃悦耳而又温柔的震颤声——伊凡诺夫临走锁了自己的实验室。接着大门在他身后一阵呻吟。随后响起教授的声音。真不知道他在问谁。
“怎么回事?莫名其妙……”
一辆夜行卡车驶过赫尔岑街,震动了研究所古老的墙壁。桌上放镊子的玻璃杯当地一响。教授脸色煞白,赶紧用手遮住显微镜,就像母亲保护遇险的孩子。现在佩尔西科夫绝对不会转动旋钮,噢,不,他甚至害怕什么外力,会把他看到的现象逐出他的视野。
明丽的早晨,一缕金色的阳光把研究所奶油色的门廊分成两半。直到这时教授方才撇下显微镜,迈着麻木的双腿走到窗前。他伸出颤抖的手指按下电钮,黑色的窗帘随之严严实实地遮住晨光。科学钟爱的英明的夜晚重又降临实验室。脸色蜡黄、精神振奋的佩尔西科夫叉开双脚,用泪汪汪的眼睛盯着镶木地板,自言自语:
“怎么会是这样?要知道,这太可怕!……这太可怕,先生们。”他对饲养箱里的蛤蟆一迭连声地重复,但蛤蟆都在睡觉,什么也没回答。
他沉默片刻,重又走近电钮,卷上窗帘,关了所有的灯,又朝显微镜里看了一眼。他的脸顿时变得十分紧张,黄色的浓眉拧紧了。
“嗯,嗯,”他嘟哝说,“没有了。我懂。我想一想,”他拉长声音回答,欣喜地望着头顶上方熄灭的球形灯,“这很简单。”
他重又放下咝咝作响的窗帘,重又打开球形灯,又朝显微镜里看了一眼,高兴而又似乎凶恶地咧嘴笑了。
“我能逮住它,”他竖起一根手指,得意而又傲慢地说,“我能逮住它。也许还能在阳光下逮住它。”
窗帘重又卷上。现在太阳已经露出地平线,瞧,它照亮研究所的墙壁,斜射在赫尔岑街木砖路面上。教授望着窗户,想象着下午太阳将在哪里。他忽而离开窗口,忽而走近窗口,轻快地舞动双脚,最后干脆肚子贴住了窗台。
他立即动手进行一项重要而又神秘的工作。先用玻璃罩罩住显微镜,再在喷灯蓝色的火焰上化开一块火漆,把玻璃罩下沿粘在桌上,又在火漆上按了拇指指纹。随后他关掉喷灯,走出实验室,碰上了英国门锁。
研究所走廊里半明半暗。教授摸到潘克拉特的房门口,徒劳地在门上敲了好久。终于,门后响起仿佛拴链子的狗的呼噜声、吐痰声和牛的哞哞声。潘克拉特穿着条子内裤,裤脚口扎着绳子,出现在晨光中。他的眼睛惊恐地盯住学者,嘴巴轻轻打着哈欠。
“潘克拉特,”教授从镜架上方看着他说,“对不起,我把你叫醒了。是这么回事,朋友,今天上午别去我的实验室。那里有项实验没做完,不能动。懂吗?”
“呜——呜——呜,懂——懂——懂了。”潘克拉特回答,其实什么也没懂。他还是站不稳,直打哈欠。
“不,我说你醒醒,潘克拉特,”动物学家说,用手指轻轻戳着潘克拉特的肋骨。后者猛地一惊,眼里终于露出些许清醒的神色。“我把实验室锁了,”佩尔西科夫接着说,“我来以前不用打扫。懂吗?”
“好。”潘克拉特沙哑地说。
“行,睡觉去。”
潘克拉特一转身,在门后消失,旋即倒下便睡。教授在前厅穿衣服。他穿上灰色的夏季大衣,戴上软礼帽,随后想起显微镜里的景象,眼睛盯住自己的套鞋,看了好几秒,像是第一次看见套鞋。随后穿上左脚的套鞋,又想在左脚套鞋上穿上右脚的套鞋,但怎么也穿不上。
“多诡异的巧合,他把我叫去了,”学者自言自语,“要不,我还不会发现。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某种鬼才知道的玩意!……”
教授冷冷一笑,眯起眼睛瞄着两只套鞋,脱下左脚的套鞋,穿上右脚的套鞋。“我的上帝!甚至没法想象全部后果……”左脚的套鞋穿不到右脚的套鞋上,教授火了,鄙夷地把它往边上一塞,穿着一只套鞋朝门口走去。这时他掉了手帕,径直走出前厅,碰上沉重的大门。在台阶上,他久久地在口袋里寻找火柴,拍打身体两侧,找到后,朝街上走去,嘴里衔着没点燃的香烟。
直到教堂,学者都没看见一个人影。他抬头,猛地盯住了教堂的金色圆顶。太阳正从一边甜蜜地舔它。
“怎么以前我没看见这个圆顶?巧合?……去你的,傻瓜。”教授低下头,发现两只脚穿得不一样,沉思起来,“嗯……怎么办?回去找潘克拉特?不,你叫不醒他。讨厌的套鞋。扔掉又可惜。拿着吧。”他脱下套鞋,厌恶地提在手里。
从普列奇斯坚卡开来一辆老旧的轿车,车上三个人。两个喝醉的男子和一个坐在他们腿上、穿着一九二八年风行的真丝宽松裤的浓妆女人。
“喂,老爷子!”她用沙哑的低音喊,“你怎么把另一只套鞋换酒喝了!”
“瞧,老头儿在‘阿里卡扎尔’喝多了。”左面的醉鬼高叫。右面那个把头探出轿车,大声问:
“老爷子,怎么,伏尔洪街的酒店开着?我们去那儿!”
教授从镜架上方严厉地看了看他们,吐掉嘴上的香烟,旋即忘了他们。这时,普列奇坚卡林荫道上已经透出缕缕晨曦,基督教堂的圆顶熠熠生辉。太阳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