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境佳极少做梦,即使遇见日思夜想的事,也不能令他往梦中一带。
这份淡然潇洒,红尘俗世中,多少人求而不得。
韩境佳常常坐在卧室落地窗前的太师椅上看日落,韩家位于市区外围的别墅区,房子依山傍水,视野开阔,风景怡人。但这些美景并不能入他的眼,因为他自认为见过更美的风光。
他总是反锁了门,盯着火红的夕阳如同车轮一样一刻不停地滚进西山,做功课似的将那些遥远而模糊的往事狠狠复习一遍,以保证在未来一段时间内不会忘却。
告别了引人生愁的夕阳,他会打开房门,走到人群里,做一段时间正常人。
韩境佳偶尔在梦里看到他的母亲,多年以前,他们还在荷兰生活的时候,他母亲常常坐在窗边,一动不动地看着窗台上几盆风信子,一坐就是一上午。除此之外,他所经历的许许多多刻骨铭心的画面,皆不能入梦,甚至在最能胡思乱想的青春期,都没脏过床单。
所以当这一阶段姗姗而来的时候,韩境佳竟有些恼羞成怒。
前些日子,韩境佳特地上知乎找网友经验,结果不了了之。现在好了,一切摆在眼前,无需多言了。
韩境佳虚岁二十,九月份一开学就读大二了,可在基友们看来,他还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屁孩——处于视频理论学习阶段。
只不过很明显,在大家疏忽的一瞬间,韩境佳突然进阶了。
朋友们并没有十分重视韩境佳突然蹦出来的一句自白。约莫是在四月上旬,阴天,韩境佳和三个朋友缓步走在校园里一处林荫道上,正闲聊,迎面走来一个身材纤细、沉静如水的女人,韩境佳指了指那人,说:“我喜欢她。”
三位好友认真地看了那人一眼,高致远问:“你们院的?”
与韩境佳同在经管院的宋兰折思索片刻,摇头道:“不是吧,我没见过。”
“我第一次见她的时候也以为她是学生。”韩境佳说,“不过她是我语文选修课的老师。她叫云婷,白云的云,娉婷的婷。”
周道惊讶道:“有这么年轻的大学老师吗?”
韩境佳说:“她是这毕业的,后来出了书,就留校任教了,算是特例吧。”
出书这个技能并没有给三个人带来任何心理触动,随口夸了句“还行”,又接着讨论周末去哪浪,没人记住这个小插曲。
有一段时间,韩境佳曾认真严肃地追女朋友,他和宋兰折同院同班,可这位花花公子忙着流连百花丛,没时间搭理他,所以他一般是独自行动。韩境佳心大,前一秒吃瘪后一秒转身就能忘,做事也低调,因此大家也没发现这个人有何异常。
直到学期末的一天,各自都有考试,因此约定黄昏时在校门口一家名叫“深海”的饮品店碰面。然而直到夜幕降临,朋友们也没等来韩境佳,打电话给他,却显示无人接听。几人最后在绿茵场上找到了他——枕着书包睡得像头死猪。
宋兰折将他踹醒,笑问:“考的哪门课,还考累了?”
韩境佳缓缓睁开眼,坐了起来,他脸色不太好,因此始终低着头,“语文。”
高致远问:“没考好?”
韩境佳摇摇头,手掌撑地爬起来,背上书包。他看了眼手机时钟,惊讶道:“我去,快七点了!回家吧。”
高致远和周道上前去,一左一右勾住他的脖子,周道假装凶巴巴地问:“出什么事了?快说!”
韩境佳沉默了好一会儿,在他们都以为这事该翻篇的时候,他死气沉沉的问道:“人为什么会喜欢另一个人呢?”
宋兰折:“……没有为什么。”
周道:“我认为,可能是因为一个人待着很无聊?”
高致远:“加一。”
韩境佳:“我觉得这真的很幸苦。”
周道:“……不是吧!你喜欢上谁啦?”
宋兰折胸有成竹:“我没猜错的话,是他的语文老师。诶,你们都不记得了么?有一次我们在那,”他指了指身后的林荫道,“咱们碰见个特别年轻的女老师,就是她。”
周道连连摇头。
高致远倒还有几分印象:“所以你这段时间神龙不见首尾,是在追人家么?”
韩境佳沉默不语,宋兰折道:“很明显啊,没追到。”
何止是没追到啊!
韩境佳觉得窘迫极了,低声喝道:“闭嘴!快走吧!”
路上,周道忍不住问:“你现在真心喜欢别人了,那裴知安怎么办?”
裴知安是几人共同的朋友,几年前读初中的时候,大家形影不离,友情堪比铁板一块。不过少年人之间哪有纯粹的异性友谊呢?提起这个女性朋友,韩境佳有些无奈,皱眉道:“我们是朋友啊,我跟她说过的。”
然后漫长而又炎热的暑假到了。
韩境佳闲来无事,便每天带着读高一妹妹韩轻云泡咖啡店,辅导她的课业,消磨时间。吃了半个月的甜品糕点,韩轻云一点没胖,韩境佳却养出了十斤膘。
韩境佳义愤填膺,二话不说抛弃了亲妹妹跑去办健身卡,从此健身房是他家。
日子过得确实琐碎枯燥,虽然偶尔想起那个人,偶尔与她联系,但也算是没有造成什么严重的困扰。他也不做梦了,常常一觉睡到日上三竿。如今这个带颜色的梦境,却一反常态,惊奇得很——
韩境佳和他的心上人躺在陌生的房间里,借着电视液晶屏发出的幽幽蓝光,韩境佳还是认得出这个地方,周府路上的一家星级酒店。就在不久前,宋兰折在这家酒店“不小心”睡了一个刚勾搭上的女同学,一睡醒,这位女同学就意识到被宋兰折那张看似人畜无害实则色胆包天的脸诓了,欲轻生,还是韩境佳马不停蹄赶过来开导人。好在有惊无险,这俩人不过是从刚刚牵上小手的情侣变成了暗流汹涌的仇人。
之后,痛失美人的宋大爷迷上了野营,意图寄情山水。宋兰折乌七八糟乱捯饬一番,就把一群小伙伴骗到深山野林里来了。
中午搭帐篷的事难倒了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韩境佳,再加上山里环境恶劣,他身上有较严重的过敏现象,故有些窝火,然后他一语不发地在闷热的小帐篷里关了半天,任谁也喊不应。
紧接着就闹了晚上这一出——春梦。
这可是春梦啊,长这么大头一回呢,韩境佳甚至无法注意到这顿首尾颠倒混沌不清的荤菜是何味道……就乐醒了。
韩境佳惊坐起来,小夜灯柔和的光聚拢于他潮湿的双眸,眼睛因此亮得惊人。
耳畔传来阴惨惨的虫鸣,略微惊悚,黑暗狭小的密闭空间迫使他产生恐惧感,意识这才开始恢复清醒。
他粗略回忆了一遍梦境内容,只觉得惨不忍睹,连忙拉住思绪,重重的呼出一口浊气,奈何不够解气,便又低声骂了几句。
帐篷关得密不透风。
韩境佳踢两下腿,以为能把约束感甩出去,结果不知踢中了什么硬物,只招来一阵钝痛。他侧身从行李包中翻出一支小巧精致的金属手电,拨了开关,简陋的场景全涌入视线。小束白光在帐篷里扫了一圈,没有异常,韩境佳这才愿意相信,那就是一个梦,要知道在现实世界里,她从不会给他希冀。
所以他求而不得,郁结于心,心理变态了?
韩境佳用力甩了甩脑袋,甩干净一脑袋的浆糊,爬起来将帐篷的拉链拉开一条缝,混杂了枯枝败叶腐烂气息的湿润冷风侵袭进来。
帐篷内温度骤降。
韩境佳往前倾斜身子,对准风口,让那冷风直直吹在脸颊,钻进领口。
吹爽快了,韩境佳将手电一扔,从一堆零食里刨出烟盒,上好的苏烟,抽出一根衔在嘴里,又到处去找打火机。火苗肆虐几秒,点着了,衔烟的少年皱着眉,深深吸了一口气。想起才立下戒烟的flag,他又后悔了,连忙用力吐出来……灯光在大片白烟中散射。
韩境佳捏着烟,单手打开手机,显示时间为凌晨四点一刻。
他忿忿不平地想:觉都不让老子好好睡,气死我了!
既然很生气,那怎么办呢?
抽了一刻钟的烟,他方才消了气,汗湿的T恤已经被体温烘干,黏糊糊贴在皮肤上。韩境佳摁灭烟头,从行李包里翻出一件干净衣裳,换上。
年轻男人全身皮肤白皙润泽,肌肉线条流畅健美,一番美景融进灯光里,显得他有股异于普通大男孩的性感。
韩境佳倒回凉快的竹席上,拿起手机来,白日里给她发的消息静静躺在屏幕上,没有回信。
都暑假了,到底在忙什么啊!
长按电源键打算关机,想了想他又反悔,最终设了静音模式。
深山里的星夜,真算得上伸手不见五指,像极了阿姆斯特丹的小树林,帐篷则化身为记忆中那个地下小黑屋,把他严严实实地保护起来。
韩境佳翻身把脸埋进枕头,一动不动,好半天,才听见一道细微的抽泣声。
对知乎上那些不靠谱的回答,韩境佳原有千言万语,如今都化为了脏话一句:瞎扯!
林中忽然响起一道惊雷,余音牵连不断,经久不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