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四骑拦住去路,身后进村探问的三个人也赶了过来,左右无路,将乔乔和谢宁堵了个正着。
“还往哪里跑?”来人满脸横肉往两边扯了扯,露出一个慈祥的笑容,“乖乖跟我们回去。”
乔乔努力稳住不安徘徊的坐骑,压低声音道:“你能打几个?”
谢宁嗫嚅道:“我……不曾与人交过手。”
乔乔咬牙道:“可由不得你我了,闯吧。”
“这,如何闯?”谢宁偷眼前后看了一看,踌躇道。
“硬闯。”乔乔回手在马臀上狠狠抽了一鞭子。那马吃痛受惊,嘶鸣跳掷,不管不顾对着人一头撞了过去。
“丫头,发的什么疯!”迎面那人并不想跟一匹马硬碰硬,一提缰绳让开道路,却扬手甩出一条长索。
一瞬间两下交错,长索绕过马头,直奔乔乔缠过去。
乔乔的骑术还有些生疏,躲避不及,仓皇甩开马镫纵身跃起。躲过了长索,马已跑出去,脚下踏了空。
乔乔心中一慌,歪歪斜斜落下来,站立不稳摔倒在地,借势打了个滚,方才站起身,衣衫头发都沾满尘土。
谢宁随后跟过来,跳下马扶了她一把,拔出佩剑。
“你做什么!”乔乔并不领情,立时冷了脸。
只这么一迟疑间,二人一马,背靠着背,被围在当中。
乔乔恨道:“要你做什么用。”
谢宁这才明白过来,歉然道:“对不起。”
只是为时已晚,长索又至,似乎铁了心要跟她过不去。
乔乔一矮身,险之又险从长索底下钻过去,回头看另一边,谢宁挥舞着长剑,已跟人交上了手,看着尚能支撑,方才暗自松了半口气。这些人功夫不甚高,也不是什么人都有薛谅的那一手。
只这么一疏神,眼前一切景象都掉了个个儿。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然趴在了地上,后背火辣辣的疼,早被长索结结实实抽了一下。
谢宁一剑斩断长索,挡在前面。围着二人兵刃顿时一齐朝他招呼过来,接应不迭闹了个手忙脚乱。
乔乔爬起来,借着这片刻喘息,四下里一看。围着他们的七条汉子,只三个人出手,其余都站在那里笑吟吟看着。谢宁以一敌三,早已十分艰难,直退到踏雪身边,再也无路可退。
“上马!”乔乔出手逼退一柄短刀,回头急急道。
谢宁大喝一声,长剑奋力向外划出一个圈子,兵刃相交,激出一溜火光。敌人被他一时血勇拦住,齐齐向后退了半步。
借着这一瞬的空档,乔乔已跳上了马背,叫道:“上来。”
谢宁方才转身,尚未跃起,斜刺里探过来一柄长枪。乔乔喊了一声,剑尚未递出去,长枪一触而回,谢宁身子一软,扑在马鞍上,背后鲜血淋漓,洇湿了一大片。
乔乔伸手去拉,奈何年幼力弱,眼看着他一点点滑下去,跪倒在尘埃里。
大汉们一齐笑起来。两个毛都没长齐全的孩子,终究也翻不出什么浪花来。
忽然,旁边屋顶上一声轻叱,纷纷扬扬撒下来漫天白雾。众人抬头看时,都被白雾糊了一脸。
乔乔只觉得鼻子被什么东西钻进去了,眼前有些恍惚,一切都凝滞起来,昏昏沉沉的,只想趴下来睡一觉,心里却觉得不对。咬了一下舌尖,勉力撑着眼皮,只看见一道瘦瘦长长的身影,是个十六七岁年纪的少女,穿着碧色衫子,从屋顶上轻飘飘落下,走过来。
九重天众人也都东倒西歪,立脚不稳。有人试图阻拦,却被她随手拨到一边去,扑通倒下。
“你……是谁?”乔乔努力维持一线清明,含含混混地问道。
少女不答,俯身扶起谢宁,在他嘴里塞了一枚药丸,又看了看他的伤势,替他点穴止住了血。
乔乔见她并无恶意,渐渐支撑不住。堪堪陷入混沌,腮帮子一痛,被人捏住,一枚药丸不由分说滚入咽喉,骤然爆开一片清凉。
乔乔被药呛了一下,弯腰咳嗽半晌,才发觉自己坐在地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从马背上滚了下来。
少女又给踏雪喂了一丸药,随手拉过另一匹马,同样喂了药,将缰绳甩给乔乔,自己扶着谢宁坐上马背。再看四周,其余人马均倒在地上,动弹不得。
“晚儿?”谢宁伤势并不甚重,转眼便清醒过来,认出了那少女。
少女对他微微一笑,回头叱道:“还不走!”
三人乘两匹马,扔下满地昏迷不醒的人,扬长而去。
“唐秋晚。”少女指了指自己。
逃得远了,一时无人追来,腾出工夫上下打量乔乔,问道:“小鬼,你叫什么名字?”
唐秋晚生着尖尖一张瓜子脸,眉眼斜飞,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神态,看得人有些不自在。
“我叫乔乔。”
“你姓什么?叫这个名字,可是七月生的?”
乔乔踌躇了一下,道:“我姓林,名字是乔木之乔,并非乞巧之巧。”
“原来是林——乔乔。”唐秋晚念了一遍,觉得有些拗口,又道,“你是什么人,做什么跟他在一起?”
谢宁道:“这是我同门师妹。”
乔乔看了他一眼,平白觉得这个称呼有些怪异,又说不出哪里不对。
唐秋晚顿时忘记了乔乔,“你怎么样,痛么?”
谢宁说了句什么,两匹马有些距离,乔乔便听不见。只能看见唐秋晚胳膊环着谢宁的腰,小心翼翼避开伤处,让他靠着。二人耳鬓厮磨,低声絮絮说着只有两个人听见的话,十分亲密。
良久,唐秋晚回过头来,双眼微微有些发红,提高了声音,道:“乔乔,你要去哪里?”
乔乔想了一想,道:“我须得到归德府,跟……本门长辈会合。”
唐秋晚转脸看着谢宁。
谢宁道:“我们一起走。”
一座小小的镇子,不在大路上,也不繁华,她来这里做什么?走到这里,雁来有些疑惑。四顾也没有什么去处,只路边一个小小的棚子,卖些茶水,还可以坐一下。
卖茶的是个四十余岁的中年人,不怎么招揽客人,来的随意坐,要走便走,茶钱一文两文的留在桌上,半晌也不去收起。雁来试图搭话,却总牵不出话头来。
喝了一碗茶,看看日头下去了,开口问他村子可有住处,卖茶的摇了摇头,道:“此处没有客店,姑娘还是趁着天色还早,赶去大些的镇店上落脚的好。”
再要问,人已然提着茶壶走开,埋头去捅炉子了。
正踌躇间,听得马蹄急促,抬头已到了跟前,认出来人,便是一惊。
乔乔跳下马,径直走上前,叫道:“胡大叔,救我们。”
胡林义抬起头,却见乔乔自己,并着两个陌生的少年,俱是灰头土脸,衣衫上还带着血迹,狼狈万分,只不见沈紫玉,已知出了事情。扫了一眼四周,幸喜只座上一个外乡女子,并无旁人。
心方才放下了一半,那女子却站起身,问道:“乔乔,你怎么在这里,你师父呢?”
乔乔这才看见她,骤然相逢,顾不得多问,泪珠先掉了下来,“雁姐姐,师父她……被人带走啦。”
雁来变了脸色,看了无人追来,方才回头道:“是他们?”
乔乔点头。
胡林义哼了一声,开口道:“你们来寻我作甚?”
乔乔一愣,“事起仓促,师父并未多说什么。”
胡林义站起身,掸了掸袖子上的灰,依次打量着四个人,缓缓道:“今天是什么日子,我这里贵客都要坐不下了。”
乔乔忙道:“这是谢宁师兄。这位唐姐姐,是谢师兄的……朋友,多亏了她,我们才能脱身。”
雁来径直接口道:“苏州余雁来。若我猜的不错,前辈可是卧虎寨四当家?是雁来失敬了。”
胡林义皱了皱眉,并未否认。
“我自幼侍奉庄主,与她一起长大,这里没有外人,四当家不必多疑——”雁来回头又对乔乔道,“究竟发生了何事,她如何告诉你的?”
乔乔简略说了,只碍着谢宁难堪,将中间情由含糊过去。
雁来惊出一身冷汗,定了定神,道:“我功夫平平,初到此处人生地不熟,三个孩子也都没经过什么事情,断然难以掩藏形迹。四当家,她危急时刻想到你,必然对你十分信任。如今我虽然赶到这里,也毫无办法,还请四当家施一援手。”
胡林义面上看不出是什么神色,淡淡地道:“我能有什么办法,这里一个个都是师出名门,这位唐姑娘,大约是蜀中人氏罢?我只是一个卖茶的,手无缚鸡之力,莫非指着我这根烧火棍一个个拍过去?”
众人心头都是愁云惨淡,却笑不出来。
唐秋晚道:“我就说,她能想出什么主意,自身都难保,不过是哄你们玩罢了。”
“师父怎会哄我,”乔乔皱眉道,“她拿自己的性命为我们挣得一线生机,已然尽力了。”
雁来道:“四当家行走江湖,比我们这些不知事的小丫头见多识广得多,还请指一条明路,我们该如何是好?”
唐秋晚悻悻翻了个白眼,不再说话。
胡林义沉吟片刻,道:“你们不要在我这里停留。往西二十余里,有一处市集,这两日恰好开市,十里八乡的人都聚齐了,赶去那边混一混。记住,十字街心有一棵大榆树。”
雁来拱手谢过,起身告辞。
“我们去市集作甚,买东西吗?”唐秋晚还想说什么,被乔乔一把拉走。谢宁跟在后面,目光迷离,始终一言不发,不知在想些什么。
星天渐曙,面前是一个大镇,约莫百余户人家,当中两条街交叉,已经聚了些人在路边,陆陆续续支起了摊子,卖早点的方才生起炉火。外村的人尚未赶来,一时看着热闹又冷寂。
十字街口果然长着一棵极大的榆树,树干粗壮枝叶疏朗,四周被围得密不透风。鸡鸭在竹笼里叫唤,席子上摊着晒干的草根,不知是什么山货,旁边横着一车绿油油的瓜,遮住了后头的面挑子,热腾腾的白气直冒出来。
一行人只在野地里将就了半宿,天一亮便起身过来,在树底下混乱填了肚子。四下里乡人渐渐多起来,慢慢将四人藏在里头,看着不再突兀,只是仍旧毫无头绪。
乔乔疑惑道:“雁姐姐,我们要在这里等多久?”
雁来也烦躁起来,摇头不语。
四人占着一张小方桌,吃完了却又不走,时候略长些,摊主忍不住目光瞟过来,被唐秋晚一瞪,缩了回去,仍旧忙着手头的活计。
谢宁背对着外面,自顾低头看着饭碗,似乎对这些全然不关心。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肩膀被人撞了一下,牵动伤处,忍不住抽了一口冷气。
唐秋晚先叫出来:“喂,你这人怎么走路的?”
那人一身半旧短褐,带着顶草帽,农人模样,顿住脚步侧过脸来看了她一眼,一言不发,仍旧走过去。
“胡……”乔乔及时将声音吞回了肚子,左右看了看,并没有人注意到这边。
雁来也认了出来,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起身在桌子上丢了几枚钱,带着三个孩子跟了上去。
胡林义在远处望着这边,略一点头,挤进人群里去。两下里不远不近地缀着,只一拐弯,闪进一家门首。
一股腥气扑面而来。院子里血迹凌乱,放着刀斧砧板,一张大案,丢着一副新鲜的骨架,屋檐底下绳子上挂着一条猪腿,几串肠子,屠夫扬了扬刀子,鲜血淋漓的将大家吓了一跳。
胡林义招呼众人转到后院,回身赶进来一辆大车,开口道:“余姑娘未曾与他们打过照面,跟着便好,三个孩子过来。”一指旁边的干草堆,道:“将这个装到车上去。”
麦秸一捆一捆扎着,被搬上车垛好,胡林义插了几根竹竿在里面,恰好支撑起一方小小的空隙,叫三个孩子钻进去藏好。
“这马……”四个人带了三匹马,在院子里挤着。
乔乔探出头来,叫道:“踏雪带走,那一匹是抢来的,不要了。”
胡林义想了一想,出门片刻,端着一碗黑乎乎的水回来,在踏雪额头和四蹄白毛上涂了,片刻之间皮毛全然一色乌黑。
装扮完毕,胡林义招呼屠夫过来,笑道:“老哥,这一头好些肉。”
屠夫上下打量了那马,悠悠伸出一个手指。
胡林义摇头道:“好歹是匹好马。”
屠夫一阵冷笑,“是好马,便带出去卖给要牲口的,不要找我。肉都是一样的。”
胡林义讪讪的道:“两吊钱,便是卖骨头都够了。”
屠夫双手一摊,“这是什么来头,当我心里没数么?我怕苦主寻上门来。要不替你报个官如何?”
胡林义无奈道:“合着不宰猪羊,改了行,宰起人来。不为你嘴巴紧,早去了别家。得,一吊半,你带走。”
“成。”屠夫进屋取了两串钱丢给他,走上前,卸掉马具,拍了拍那马的长脖子,咧嘴一笑。猛然一声惨嘶,那马四蹄跳掷,顷刻翻倒在地,抽搐了几下,便不动了。
顷刻间,好端端一匹马变成了一堆认不出模样的肉块,扛去了前头。马鞍子丢去灶台一把火烧了。乔乔在草堆缝里探头看着,暗暗咋舌。
胡林义摇了摇头,又塞了一捆干草在车上,完全盖住车里的人,拿绳子前后扎紧了。
雁来想了一想,牵走了踏雪,用自己带来的劣马,换下套车的骡子,按着胡林义的安排,打前门走出去,混进乡民中,堂而皇之离开市集,慢慢走着,直到看见大车也出了村子,才远远地跟在后面。
车夫是个四十余岁的木讷村汉,是胡林义在街上雇的,只知道要往归德府送一趟货,拉套的牲口有些不太听话,浑然不知这一趟带着三个大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