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回到这里，恍如隔世。
北地少雨，沈紫玉从来不喜欢苏州那些湿漉漉的日子，而每当风清气爽的时候，又会想起往昔时光。
此生此世身如飞蓬，无论在何处都是无根无蒂。可离开了方才惊觉，一缕游丝早已深植于血肉之中，牵扯不断。两年未见，也不知余成的旧伤是否发作得少一些。她宁可跟哥哥分开，也要回来看一眼，可到了此处，却踟蹰不前。
乔乔不知师父在想些什么，顺着她的目光，层层叠叠的屋宇，似乎也并没有可看之处。扯了扯她的袖子，道：“我们走吧？”
沈紫玉点点头，忽然目光一凝，皱起了眉。
夕阳在山，照得屋瓦泛起红光，一片柔和之中，忽然孤零零飞出一只灰色的鸽子来，拍着翅膀急匆匆掠过屋檐。
下一瞬间，一只大鹰忽然俯冲下来，闪电般凌空一击，利爪如钩抓住鸽子的脊背。鸽子垂死挣扎，翅膀扑打不肯就范。两只飞禽在空中转了一个圈，羽毛乱飞之中，缓缓落下去，被大树屋脊挡住，便看不见了。
“奇怪。”沈紫玉收回目光，喃喃自语。
乔乔问道：“什么奇怪？”
沈紫玉道：“没什么。走吧。”猛禽扑杀猎物原也不少见，许是离开太久，容易胡思乱想。
依着往日，沈紫玉走到山下树林，轻叩小门。
无论何时，这扇门总是为她开启。只是这一次，晚风穿过林子，沙沙作响，寂无人应。
“师父……”乔乔犹豫着开口。
“嘘——别做声。”沈紫玉凝神听了听，疑云顿起，想了片刻，道，“我们悄悄进去，跟紧我，不要说话。”说着，在乔乔腰间托了一把，二人纵身越过墙头，轻飘飘落在院中。
环顾四周，景致如故，只是空无一人。
往前走上数步，忽然一个家丁模样的少年，哼着小曲，摇摇摆摆往这边走过来，看见二人便是一愣。
沈紫玉不等他回过神来，脸一沉，斥道：“这里守门的是你么？天还没黑，往哪里偷懒去了！”
少年被她骂得着慌，唯唯诺诺而已。偷眼看了几遍，也认不出是哪一位管事娘子。
沈紫玉见他眼生，问道：“叫什么名字，以前怎么没见过你？这里当值的只你自己么？”
少年垂首答道：“回小娘子的话，小的王四。这里并没有别人，只我一个。”
沈紫玉又道：“齐瑞呢？”
王四愣了愣，道：“齐瑞是哪一位大爷，小的不认得。”
沈紫玉有些意外，便道：“你在这里多久了？”
“小的方才过来当差，不到三个月。”
“难怪。”沈紫玉自嘲地一笑，“算我问错人。你去罢，下不为例。”
王四如蒙大赦，退了下去。
沈紫玉略一沉吟，心里越发觉得奇怪，是谁差了这么个懵懂的半大孩子出来？齐瑞是余家多年的旧人，这孩子竟连他也不认得，大约这些时候差遣到别处去了？一别二载，果然物是人非。
她此次回来，只为见余成一面，不愿声张起来，便牵着乔乔，径直去寻雁来。
余成伤病缠绵，为了掩人耳目，时常借着出海之名在隐秘之处静养，被毁的竹园，便是他的诸多居所之一。知道他行踪的，只有身边寥寥数人而已。沈紫玉不欲惊动余蘅夫妇，更不想见杜方，唯有雁来多年相伴两无猜嫌，尚能相问。
不料进了门，却静悄悄无人。空荡荡院落，窗明几净纤尘不染，却连小丫头都不见一个。
沈紫玉想着，大约人一时出去了，便坐下等待。二人自小不分彼此，此处早已来惯，便同自己的房间一般，别无拘束。乔乔在余家只待了数日，这里是第一次来，大眼睛转来转去，瞟着各处陈设，静静的一声不吭。
这一等，天色便暗下来。屋中未曾掌灯，桌椅幔帐都只剩得一个轮廓。
乔乔终于忍耐不住，道：“我们一直等在这里吗？”
沈紫玉站起身：“我去看看，你在这里等一下。”自己向外走去。
尚未跨出院门，一路灯火晃晃悠悠照进来。沈紫玉无处可避，恰与来人打了个照面。
来的是雁来房中贴身伺候的小丫头幺凤，提着一盏纸灯，看见沈紫玉，失声惊呼：“雁姐姐几时……是姑娘回来了！”
“是我。”既然被认了出来，沈紫玉只得应承，指了指身后，问道，“她不在屋中，去了何处？”
幺凤道：“雁姐姐自打去年冬天跟着老爷出门，便不曾回来，姑娘不知么？”
沈紫玉一愣，道：“她一直未归？”余兴曾传信来，称已安置好了谢家母子，已启程返回苏州。她和乔乔走得本慢，又在常州耽搁许多时日，按着路程算来，雁来早该到了。
幺凤眨了眨眼，道：“是啊，大半年了，这屋子都冷落起来了。”
“老爷如今可在庄中？”虽然知道幺凤一个丫头多半不知，沈紫玉还是忍不住多问了一句。
幺凤果然道：“老爷素来少露面，我们这些下人能偶尔见一次都不容易——姑娘几时回来的，大家伙儿还不晓得，我告诉大总管去。”说完，转身噔噔噔跑了。
沈紫玉阻拦不及，也是一时想不出阻拦的由头，只好随她去。
不多时，杜方急匆匆赶来，一面擦汗，一面道：“姑娘回来也不叫人提前说一声。屋子虽说时常打理，到底两年不曾住人，还是要收拾一下的，这早晚可如何是好——”回头对着身后丫鬟婆子道：“你们看着我作甚，还不赶紧干活去！还要我说么！”
众人乱糟糟应着，一哄而散。
沈紫玉笑道：“大总管不用忙，天色还早，让他们慢慢收拾便是了。”
“是是。”杜方跟着笑了笑，又道，“姑娘几时到的，我竟一点也不知道。只怕大少爷也还蒙在鼓里呢。”
“方才进门，本不想一回来便上下不安，到底还是吵得都知道了。我这里也没什么事情，只有两句话要问你——雁来和兴伯可曾回来？”
杜方诧异道：“他们不是与姑娘一道么？不曾回来啊。”
沈紫玉心头一沉，莫非路上出了什么事情，竟然耽搁到现在。想了想，挥手屏退了闲人，又问道：“父亲现下在何处，我要见他。”
“这……”杜方踌躇了片刻，道，“不瞒姑娘说，我不知道。”
沈紫玉奇道：“连你也不知道？”
杜方叹了口气，道：“庄主自打北边回来，染了寒气，身子一直不好，不怎么见人。有时候连少爷也见不着。”
沈紫玉默然良久，又道：“他在何处停留，都不知会你们么？若有紧要事情，却如何处置？”
“这些时候，大小事务均是少爷拿主意，也还支应得过去。姑娘回来是天大的喜事，本也当禀告庄主的。各处问一遍，也不是难事。苏州地界上，总不离那几处庄子。”
沈紫玉道：“好，那便劳烦了。我没别的事情，大总管事务繁杂，不必一直在我这里耽搁。”
杜方便告退离去。
沈紫玉独自愣了半晌，终究起身，招手唤了乔乔过来，一起往自己的住处走去。
余成如今连侄儿和大总管都不见，病情究竟怎样了，沈紫玉不敢往下想。自己一时冲动，累他不得安宁，却终于半途而废。十多年一腔执念，转过头来满地狼藉，仇不得报，恩又难偿，都是荒唐。
回到住处，众人虽一时忙乱，到底七手八脚收拾停当，依然旧时模样。窗纱幔帐虽然换了新的，也是照着从前的花色样式。连桌上笔墨，妆台梳篦簪环如何陈设，都与离开之时丝毫不差。
眼前种种，虽是熟悉极了，恍惚间全是陌生，似乎隔着一层什么，宛如镜花水月，别世景致。
扫了一眼屋中伺候的人，两个婆子，两个丫鬟，都是自己不认得的。
沈紫玉身份特殊，又因了余成存了一样心思，向来甚少在人前露面。她自己素来好静，也不喜人多，里里外外一切均是雁来出面。如今雁来不在，却也说不得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