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扬在一片嘈杂中醒来,懵憕许久,不知身在何处。
不知怎的,这一觉睡得异常沉稳,恍如隔世重生。凝神听了片刻,不知他们吵闹些什么,一时忘记仍在病中,披衣起身。
打开门,张梧亭正站在外头,恰打了个对脸,二人都吓了一跳。
“少主……今日好些了么?”
“出了什么事?”
张梧亭踌躇了片刻,道:“阮姑娘不见了。一大早见门开着,也不在厨房,踪影全无。”
陆扬皱了皱眉,道:“都找过了?”
张梧亭道:“船上都寻遍了,不曾有人看见她。”
“莫非有事情出去了?”
叶柔走过来,嚷道:“这里四面都是水,却往哪里去。莫不是失足……”话到一半自己也觉得不妥,一偏头目光落在陆扬身上,道:“三哥怎么出来了,气色倒比昨日好多了。”
陆扬叹了口气,道:“仔细找。”
张梧亭应声去了。
陆扬这时方才觉得有些站不住,叫叶柔扶着,慢慢走回去坐下,自己心里奇怪,病了这许多日,怎么突然间便能下地。听着外头张梧亭隐隐约约问话的声音,似真似幻,恍恍惚惚如在梦中。
叶柔忽然道:“这是什么?”起身从桌子上拿起一只白瓷小瓶来摆弄。
陆扬也瞧着眼生,不知是何物,接过来,瓶口紧紧塞着,隐隐药香透出来。
“这里还有张条子……”叶柔拿过来展开,念道,“‘一日一粒,连服十日,可疗君疾。山高水长,一别相忘。风尘畸零人留。’三哥,这是你的药吗?”
陆扬怔住了,取过纸条又看了一遍,呆呆的一句话也说不出。这些日子的种种,回想起来豁然开朗。自己消沉至此,竟连这病来得蹊跷,也不曾疑心。
张梧亭走进来道:“少主,阮姑娘……”
“不必找了。”陆扬摆摆手,道,“她走了。”
张梧亭不知其故,看了看叶柔,也看不出端倪,只得先令外面罢手。
叶柔道:“三哥,这是阮小怜留给你的么?她又不是大夫,如何医得你的病?如今不告而别又去了何处?莫非……”说到此处突然灵光一现,叫道:“莫非,这病有什么蹊跷?”
陆扬只觉得纸上字迹似曾相识,一时记不起在哪里见过,回忆半晌,忽然醒悟,起身打开随身的箱子,取出一方素绢来放在一处。
叶柔心头才有一点模模糊糊的影子,一疏神又不知何处去了,未能想明白,便也凑过去看。
只见那布片上写着几行字,小楷端媚,字里行间有些斑斑的污渍,一瞥之间方才看清了“杨公子雅鉴”字样,已被陆扬收了去,便笑道:“这是哪个给你的书信?几时又拿这名号出来淘气,我竟不知道。”
张梧亭道:“公子,这是同一个人的笔迹。”
陆扬点了点头,道:“两年前,我因为这封信,去见了一个人,几乎丧命。”
“阮小怜要害你?”叶柔惊道。
“我不知道。”陆扬长叹一声,江风从半掩的门缝中吹进来,彻骨生寒。
那日余蘅娶亲,他与沈紫玉逃出生天,坐骑野性难驯冲撞了轿子。城中匆匆一面,他以为只是陌路,谁知早已处心积虑。沈紫玉曾问他得罪过什么人,他茫然不知。如今阮小怜不辞而别,他仍旧不知因何而起。鬼门关上闯了两遭,还是不明不白。
叶柔道:“我原说她不是好人,竟然存着这样的坏心,这药还收着它作甚,拿去丢了便是。”
张梧亭想了一想,道:“公子这场病来的蹊跷。不管怎样,余家总脱不开干系,不如,令人查一查她的根底?余家总归是条线索。”
陆扬道:“不必。此事不要声张,便当从未见过这个人。我的病也勿外传。”
“这……”张梧亭面露难色,欲言又止。
叶柔早嚷起来:“三哥到现在还袒护她。”
陆扬暗自苦笑,只得耐下性子慢慢地道:“无论如何,总归我在明处,幕后之人在暗处,闹起来除了自己乱一阵子,能有什么用处。人既走了,定已收拾干净了首尾。她若真与余家有关,为何又不掩饰自己的身份?江南余氏也是一方豪强,素日里未尝有过纠葛。强龙不压地头蛇,我们远来是客,未有实据,便是真有什么事情也得让人一步。到时候未查出端倪,先平白得罪了人,是要挨骂的,知道么?”
一席话虚虚实实真真假假,叶柔不知就里怎能辨得清楚,想了想,点头道:“有道理,就依你。”停了片刻,忽然又道:“当初你去了那许久,究竟有何事。偌大苏州,怎地被她混上船来?”
陆扬一时不知如何作答,低头咳嗽。
拿这些话哄住了叶柔,他自己却未曾想得明白,自问平生行止无亏,究竟何人几次三番用这种阴毒手段要置他于死地。余家的底细他知道一些,若牵涉进来怕难全身而退,只能压下来。但阮小怜的来历终究解释不清,自己那一日的行踪如何能说与人听?
张梧亭道:“少主不愿声张,只是……我已差人知会了付堂主。”
“为何?”
“少主的身子……”张梧亭见他神情不悦,心虚起来。到底自己出身青龙一堂,于付月明心中亲近些,也是一时慌乱,未曾禀告便传递了消息,终究有些不妥。
陆扬一转念,便已明白他的用意——自己重病垂危,已不是他一人能担得起的事情,此处离山东不远,求助付月明原是应有之义——便又笑道:“我没有怪你的意思。既已告诉了他,少不得想法子应付过去了。这些天是我心里有些乱,疏忽了些,再有什么事情不要自作主张。”
张梧亭诺诺连声,告退出去。
叶柔看了看张梧亭的背影,又看了看陆扬,道:“你什么时候也端起架子来了,倒是稀罕得很。”
一场风波悄然而起,悄然平息,大船仍旧北上,除了寥寥数人往外,都只知道少主收留的一个美丽女子逃去,此中意味不言而喻,心照不宣一笑而过。
陆扬自从用了阮小怜留下的药,果然好转,才两日便已恢复如常。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世间并无立竿见影之奇药,唯有中毒,才能如此神速。只是毒从何来,为何寻常大夫均诊治不出,回想起来可疑之人竟均在余家庄之内,无从追查。
行到徐州,付月明已得了消息,亲自赶来,见陆扬无恙,方才松了一口气。二人对坐寒暄,一个肚里怀着鬼胎,一个俯就晚辈,均觉有些尴尬。
东拉西扯了半日,终究要入正题。付月明道:“我得了一个要紧的消息,本该直接禀告青主。只是这中间涉及太多的纠葛,一时拿不定主意,思来想去,也许你该先知道。”
陆扬见他一脸郑重,心中有些不安,问道:“究竟何事,让先生也顾虑重重。”
“说这个消息之前,我要先提两桩旧事。”付月明看了看一旁侍立的张梧亭,道,“当初冯年最后接的那个杀人的任务,你可知背后是何人主使,杀的又是何人?”
话头忽然转到了自己身上,张梧亭一愣:“他从来不曾与我说这些。林家看来不过是寻常庄稼人,并无异处,谁知竟然……”说到此处,忽然便意识到了问题所在。
那日在林家村子外面,他因一时不忍,与冯年争执翻脸,本不曾参与杀人,事后赌气出门,未曾通过消息,也不知道此行竟能失利。
月余之后突然事发被捕,一日一夜的煎熬逃得性命,至今想来仍旧栗栗。他本嫌恶冯年作为,也曾怨恨无端受此牵累,只是逝者已去,往事不可追回,便渐渐忘记,却从未仔细思量过始末缘由。
如今想来十分蹊跷——冯年每次给众人的分成都丰厚得很,买凶所费自然不菲,寻常村夫村妇如何值得这般身价,又怎会招来这样阔绰的仇家?寻常老妇,竟能杀死许多杀手,从天罗地网之中逃得性命,本身便已足够不寻常。
付月明道:“冯年死得太仓促。我当时便起了疑心,但自己也牵涉其中,无法阻拦。事后差人暗地里查访,在林家屋内寻到了这个。这纹样,你可认得?”说着,从怀中取出一方丝帕,递给陆扬。
那帕子看着不过寻常物件,素色底子微微泛黄,显见是多年旧物,展开来,一角绣着小小一枝菊花,绿叶黄蕊,黯淡几乎不辨颜色。外人也许不知,陆扬一见之下便认出是九重天的徽记。
寻常花草纹样本都是同而不同,大体相似而细节甚繁,最容易做到独特易认而不被觉察。九重天的菊花从来只有九瓣,花心半掩微露,三瓣卷曲,三瓣下斜欲坠,似是临风摇摆。
付月明又道:“如今知情者均已被杀,林家只剩一个小姑娘,下落不明。聆香阁上来访,最后带走那孩子的,并非余家小姐。余蘅娶亲,余芷那日在庄内召了外头裁缝改制新衣,抛头露面多人曾见。当时有人认出跟着这女子来的都是余成的护卫,事后问起,竟无一人知晓是谁说的,也无人认得这些护卫。这是个局。到如今林家究竟是何身份,再无从追查。”
兜兜转转又牵涉到沈紫玉,陆扬心知肚明,必然是她有意的布置,却只能含糊应着。
“这是第一件。林家必然与九重天有着不为人知的关系。幕后主使之人既了解林家,又熟知亢金龙部所为,此人必然也与九重天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陆扬沉吟不语。付月明说得委婉,但如此种种,除了九重天内部之人,别无合理的解释。但如此大费周章,究竟所为何事?
“接下来说说第二件事。”付月明看着张梧亭,道,“先出去,事涉机密,不该你听。”
张梧亭看了看陆扬,见他并未反对,只得退出,屋中便只剩两个人。
付月明这才道:“你在苏州,曾见过张子虔,对么?”
陆扬皱了皱眉,点点头。
“亢金龙部事发之后,他连夜赶回,曾经告诉过我,九重天之中有人意图对你不利,但那时未有真凭实据,事涉重大不敢明言,只能暗中劝阻你不要在苏州停留。我听了大吃一惊,细问详情,他却说事情有些复杂,待得查明细节之后再禀告。那个时候兵荒马乱的,你也已平安回来,便未曾再有机会提及此事。后来我才知道,他曾假扮算命先生,言行甚是出格。他若在时,我必得重重罚他,只是……”说到此处付月明停住了,面上看不出什么,似乎在想下面的话,又像念及往事暗自伤感,一时无以为继。
陆扬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听到此处暗自腹诽:张子虔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如今便只有他一张嘴了,他将自己撇得一干二净,倒是十分便当。虽说十分不敬,心里也不由得冒出“老狐狸”三个字来。
付月明歇了一歇,接着道:“张子虔当初查出了什么已无从得知。但顺着他关注的方向,还是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他曾追查过一个女人,后来从良加入余家的苏州名妓,阮小怜,乃是九重天的暗桩。”
陆扬一愣,联系到之后的事情,似乎觉得有些什么东西影影绰绰的即将汇聚成型,却隔着一层轻纱不得出来。
付月明又道:“我问过朱雀堂上下,无人知晓阮小怜的身份。她嫁与余蘅之前,暗中与一个人过从甚密,除了此人之外,从未与九重天其他人有过往来。而这个人,在林家出事之前,曾经消失过三日,所有人都不知道他去了何处。”
陆扬道:“先生果然有了怀疑的对象,此人是谁?”
付月明一笑,却不说出,忽然道:“我想问你一句实话,柳姑娘,是沈家的旧人罢?”
沈紫玉的身份,原本是绝密,陆扬便是醉时也不曾吐露。一句话仿佛炸开一道惊雷,他虽说遇事镇定,但未修得深沉城府,事起仓促,张口结舌无言以对。
付月明看着他,缓缓道:“我要说的那个消息便是,柳姑娘有了下落——在那个人的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