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初冬的一个清晨,颐和园天空墨色、狂风大作,卷起昆明湖面的大浪,一波一波拍向十七孔桥、涌向桥头的铜牛。陈澜在人流稀少的湖畔东侧疾走,她经过文昌阁时,抬头仰望这座颐和园的灵魂建筑,佛香阁巍峨地端坐于万寿山上,南望昆明湖,背倚智慧海,两翼建筑群有序展开,形成众星捧月之势。阁身高达四十一米,阁内由八根巨大铁梨木擎天柱,构建成八角形四重檐三层楼阁,上覆绿剪边黄琉璃瓦。今天是那个她等了很久的日子,她终于下定了决心,来求索那谜题的终极答案!
佛香阁顶檐下巨大的九龙边饰斗匾,榜书“佛香阁”三字在天光辉映下闪耀着,像是一种冥冥中的召唤。陈澜沿着昆明湖北岸的长廊向西,在排云门前买了一张佛香阁的门票,她仰望最高的第三层檐下那块金字牌匾,依稀知道写着“式扬风教”,意思为用佛法宣扬风俗教化。
陈澜看过一本佛法的书,理解佛教讲求因缘和因果,四谛是释迦牟尼体悟的苦、集、灭、道四条人生真理,苦谛说人生的本质是苦,而集谛探索苦的原因,灭谛要消灭产生痛苦的原因“贪、嗔、痴”,道谛是说如何破解苦集,使苦不再积聚。因此四圣谛也就代表着佛教对于凡尘以修行的基本观念,代表着对我们万千世界的真理看法。此刻她仰望着,她的脑海里忽然充满了苦,童年姥爷死于非命的惨、少年沿海河泪奔的苦、孤独的挣扎青春、创业的艰难困苦、无望的蜗居和北漂、养儿的惨痛酸楚、官司的冤屈残酷、中年的日暮途穷!太多失败、太多苦悲压迫得她就要窒息了,她走投无路,来寻求这背后的缘由,渴望佛能点拨,如何能不再苦?今后的路怎么活?
她开始艰难地攀爬那114级的陡峭台阶,中途喘着气停下来凝神时,抬眼望见二层的牌匾“气象昭回”意为世间回转着光辉灿烂的星辰之光。她回想起那一幕幕生命中的闪光,自己考取南开的狂喜,保送北邮的骄傲,成为网通战略伙伴的辉煌,凡非赢得最佳口才奖的灿烂...
来到佛香阁前,她端详着一层的牌匾“云外天香”,意为佛香阁萦绕着非同人间的仙界芳香。左右楹联是鉴映群形润生万物,贯穿青琐荣带紫房。她想着那些刻骨铭心的瞬间,姥爷离世时尘埃里的煎饼刮子的难舍、沿着海河泪奔时悲伤、听叶青唱离家五百里的心动、非典时老公送她时撩起她头发时的泪光、一百万定金被卷走后的悲恸、儿子被老师体罚后的愤懑、凡非被赶出英语班的绝望....这些是人间罕见的极致体验?是仙界芳香吗?
终于,陈澜人生第一次走进了佛香阁,佛香阁里那一刻空无一人,有袅袅缭绕的香烟。姥爷说过的那许愿就灵的西天接引佛,那泥塑金身早已自身难保,被革命愤青们溶化在昆明湖中。如今佛香阁一层供奉的是一尊明朝万历二年所铸的高五米,重五吨,铜胎鎏金“南无大悲观世音菩萨”。
她双手合十对观音菩萨虔诚地礼拜,心中默念了三遍救苦救难观音菩萨,默念着自己的名字、生辰、年龄、地址,跪在蒲团上,伸手拿起装着一百只观音灵签的签筒,双手握住签轻轻地筒摇,祈求菩萨点醒自己是什么阻隔着自己获得尊严和自由?一会儿忽地一只观音灵签从签桶从中飞落下来,掉在蒲团的正前方。她放下签筒,拾起签竹,从蒲团上起身,默读着签上的字“观音灵签第三签董永遇仙”,签上写着四句话:临风冒雨去还乡,正是其身似燕儿;衔得坭来欲作垒,到头垒坏复须坭。
她怔怔地读了三遍签文,燕儿?衔坭?垒坏?风雨?...然后她瞪大了眼睛仰望观音,灵光闪现,恍然间大悟出了:噢!自己就像燕儿,成长的每一步,房子作为基本的安全尊严,都深藏在她潜意识的需求里,时光辜负了她潜意识的安全需求,她就会耗费毕生努力去搭建,不停地在风雨中狂奔,却总是功败垂成。冥冥中有一种力量,在不断地驱赶着、破坏着、阻止着她建好房子,是什么?她一直以为是房子,房子是阻止自己获得尊严和自由的原因?她忽然开悟了,原来不是!竟然不是房子!其实不是房子!一直阻隔在她与尊严自由之间的,原来是自己的命!无论自己怎样辛劳、怎样去拼,都只会是徒劳!她命中修得的人生观、性格里的偏执、她的精神洁癖才是阻隔她获得尊严的因,造成了她不能迎合这个时代的果!那所有少年的凄苦、经营的失败、官司的折磨、孩子的悲惨、中年的心衰...全都是因为自己的命,都是命里的注定!而自己的姥爷、父母和叶青不论怎么拼着去筑巢,他们也都是不能顺应这个时代风雨的燕子!这是多么痛苦的领悟,她流着泪,双手合十感恩观音,让她从无尽的痛苦迷茫中清醒。
她在观音铜像前,放回灵签,她从随身的包里掏出一件闪亮的东西,是那一直珍藏的银柄竹头的煎饼刮子,她双手紧握着他贴在胸前,长时间地祈祷。她透着花白的头发梳得整洁,她脸上的表情不断地变化,她长时间仰望着观音菩萨,时而悲戚、时而凝重、时而释然,似乎她在和最亲近的人进行真挚的交谈。她眼前忽然浮现出姥爷慈祥的面容,在祥和的佛光环绕中。
“姥爷,人生最重要的是尊严和自由吗?”
“是的!”姥爷的声音自云外传来。她开心地想着姥爷还记得他临别那夜说的话,而自己没有辜负姥爷的期望,几十年一直在为了尊严而拼争,也憧憬着那自由。只是西天接引佛都不在了,没法许愿就灵了吧?
“姥爷,那我为什么得不到最基本的尊严?为什么一直在痛苦中轮回?”
“你要放下!”阁里回荡着空灵的声音。她想着是要放下爱恨吗?要想放“爱”一条生路,就要放“恨”一条生路,放下对房子的执念,等于自己在追求和解,借用和解所带来的宽恕力,使自己放开所恨之人:翔龙、钱发、钱红、孟虎、裘法官、马大奔...所恨之人也放开自己。当所恨之人真的离开自己的内心时,她才能做回自己,才会再能去爱叶青、凡非、父母和自己吧?
“姥爷,尊严不是房子,那它是什么?自由是什么?尊严和自由哪个更重要?”
上空传来温暖的笑声。姥爷你笑我,你是说自由最重要,人生短暂要尽情体验,相对于无常的结果,精彩的过程更加重要吧。您是说与其在牢笼里抑郁终老,不如去看不同的风景,不如去冲去闯?
与其说陈澜在跟姥爷对话,倒不如说她是在跟自己的内心对话。当她真诚地去面对自己时,她游离在两界之间,奔溃中有顿悟,震惊里有清醒。她想着自己的不幸、痛苦和心魔,都起源于童年的心理印记,要么化解,有所成长;要么毁灭,导致奔溃。今天既然第一次走进了佛香阁,她就准备好了面对它、接受它、处理它、放下它。所有的伤、所有的痛,只有去面对、接纳,才会成为过去,不再占据她的心,她才最终遇见真实的自己。这遗留下的漫长人生谜题,姥爷呀!这难道就是您那晚欲言又止的答案?我是否找到了?...
许久,工作人员、游客开始稀稀落落地来了,她依依不舍地走出佛香阁的大门,迎面墨色天空下,是烟波万顷的昆明湖。
无力登高的叶青正在西堤上等着她。陈澜和叶青在北京初冬的寒风中,在铺天盖地的萧瑟里,再次携手在西堤上,坐在景明楼的前门廊,眺望佛香阁,佛香阁在浓重的雾霾笼罩下。凛冽的冷风吹过昆明湖的湖面,掀动着陈澜头上的纱巾,穿着大衣的叶青,伸出右手揽住陈澜的肩,解开大衣裹住她,两人紧靠着,留住些温暖。他们遥望佛香阁,遥望它上空的天际,他们聊着越走越窄的人生路,他们张望着前方,复杂的眼神和创业前那次的青涩和热烈已截然不同,这次是曾经沧海,这次是飞跃千山.....
叶青和陈澜要带凡非去寻找他的天堂岛,也寻找一家人的生机,他们卖掉了汽车,卖光了所有家具,告别了天通苑窗外那片灰墙,决然启程新的流浪....
(全卷终)
(后记,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