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青自进了外企就没再写过简历,加上自己创业十多年,一直就是他招人,阅人无数。今天重新再写简历求职,那种感觉挺穿越和沧桑的,他心里先问自己:现在还会去应聘西门子通讯或其他电信外企吗?
“这是他们职场的最后一跳!”他忽然忆起自己当年给西门子招人时,人事经理看四十几岁应聘者简历时的话,况且西门子通讯在溃退中,裁员一波接一波,阿尔卡特、摩托罗拉等通信外企都在裁员合并,北方电迅干脆直接倒闭了,答案是否定的。
那去崛起了的兴华、中联通讯等内资通信企业适合吗?先不想当年在深圳去了兴华,自己就已经是元老的假设了。各个岗位都被和公司一起成长的人占着。况且对于一个叱咤风云、自己做主惯了的人,重新去做一个机器里的部件,那种心理矛盾想想就很拧巴,这也是兴华早期坚决不招自己当过老板、开过公司的人的原因之一吧?吃回头草?求被收编?走下坡路?他的心开始拧巴。
那去自己最有积累、最有剩余价值的电信行业小公司?相比当年方向科技的顺势而起,现在这领域的公司们就是江河日下!方向自己都放弃了,去类似的中小公司,他想着如同对着吃腻了的‘方便面’,提不起食欲。要顺势、要有视野、找有意思的、有动力去做的新兴行业。最好还用得上自己管理和市场经验的公司,才能实现自己的价值。他想清楚了,拧着的眉头稍微舒展了。
他先主攻IT和互联网公司高管,疯狂地发了上百封简历,如石沉大海。猎头接连说着几个原因。
“雇主愿意从竞争对手公司去挖现任高管”“IT及互联网公司,不认通信行业的背景,认为那已是跨界了”“互联网行业要超快的应变能力,三十岁以上就有点老了”...
他感慨着高速发展的科技世界,就像一台离心机,即便你原先占据着技术公司的核心位置,总会随着时间被甩到外围,把核心位置让位于更年轻更有创造力的人。
眼看不成,叶青调整了态度,首先降低标准,放宽到市场销售领域就成。其次扩大行业,搞求职数量游戏。他向不同行业的中小公司扫射了几百份简历,终于来了三个面试机会,他西装革履的去了。
第一个是做办公自动化的公司。面试的经理是二十几岁的小伙子,见了面就说“没看清您的背景和年龄,既然您来了,工作就是推销复印机、打印机,每天在外边跑有问题吗?底薪1500加提成有问题吗?每月销售指标五万有问题吗?”他有问题。
第二个是做医疗器械的公司。面试的是二十几岁的小姑娘,见了面审视和怀疑地看着他问
“看您做过电信,能把我们这血压计和温度计卖给移动公司吗?一个月能卖多少?”他觉得还不如卖网络终端呢。
第三个是卖芯片的公司。这次总算靠点谱,面试他的是公司经理,三十多岁,能说会道的
“我们代理国外芯片,要卖给国内的生产厂商。需要自己开发客户,按绩效提成,好的收入能上万!”
叶青觉得那些经营者的视野、经验和能力都远不如自己。可和自己当时为方向招人一样,人家没打算招人来指手画脚,是招能马上出市场业绩的工兵。他敏感到自己外企高管和创业者的背景,反而是有所顾忌的减分项。往往得到的感觉是“你很好,但不适合!”
他很郁闷,觉得即使是重新开始,干这些工作也是毫无意义的。他很悲哀,意识到自己老了,眼见那些年轻人,还在为他们认为有意义的事奔着。他很迷茫,难道创业是自己生涯的最后一站?是社会赋予自己的唯一使命?他忽然明白了,为什么很多和自己一样的创业者,还在那一直苦熬着?那是因为创业是条不归路,创业者有高于常人的抱负,有高于常人的风险承担,有高于常人的历练出来的能力。可一旦离开了这条路,没有了追求,放弃了自由,把自己低到尘埃里,也就失去了那种尊严。但他奔跑着拼斗了太久,真的疲倦了,却没有歇息的巢穴,终于有病虎落平阳的感觉了。
接下来该是借酒浇愁的情节了?没有,陈澜不许喝酒,他闲得心里更慌乱,逐渐对那些没胃口的‘方便面’们也产生了饥饿感,可还是也吃不到,心里越来越焦躁。他找面试的动力越来越弱,从一天发几份简历,到一周发一份简历...到一月发不出一份简历,一晃大半年就过去了。他的苦闷无处诉说,原先的同事、同学、生意朋友圈早已全都消失在人海,他们都比现在的自己要强太多,自己是Nobody!他也宁愿独自隐着,那种落差和孤独感,游离于不惑和知天命之间,每天他就在网上无聊地挂着,他看些没用的东西,他看自由搏击,他看狮子和鬣狗的厮杀...
看到儿子在学业重压下,身体愈发瘦弱,叶青有时带凡非去海淀公园走走,初夏的一个晚上,门前广场上闪出一个身影,像一道闪电划破广场的寂静。深黑色的上衣,火红色的裤子,一双闪光的轮滑鞋。儿子痴痴地看着那眼花缭乱的姿势,奔驰、旋转、跳跃、急刹…“我要练轮滑!”凡非脱口而出,眼睛放光!
从那天起,暑假的每天晚上,在浓重的雾霾下,凡非都闹着要去广场和红裤子哥哥一起野滑,有了这个师傅,他技术进步飞快,有两对和他年龄相仿姐弟俩每天都等着他,要是一天没见,都得问候半天,十分想念的样子。渐渐地,他开始在速度中享受自由飞翔的滋味,在姿势变幻中体会成功的喜悦,叶青看得出那是真爱!可陈澜觉得光玩有什么用呢?还是每天晚上拽着儿子学语文和数学,尤其是开学了,巨大的压力又要来了。
叶青和陈澜的话也越来越少,把自己的无奈和焦虑传递给妻子,于心何忍?他晚上睡不着,睁着眼想目前困境的缘由。自己真是像陈澜说的没出息,才导致不能给陈澜和孩子一个家?
“陈澜,还想买房吗?”他半梦半醒之间问着。
“看凡非现在的状况,再去拼一个学区房还有什么意义吗?让父母也来看着我们受苦吗?”陈澜翻身喃喃应着。
叶青想着,想着,天亮了,起床!今天他要一早去排队去和大爷大妈们抢国债,利息比三年定期高0.5%。
陈澜看不到孩子的希望,也看不到叶青的希望,更看不到家的希望,恍惚中她感觉自己就像一条鲨鱼,如果停止了摆动鱼鳍,就会沉入无尽黑暗的海底。她本能地挣扎要动、要呼吸、要去寻找上面的一丝光亮、挣脱苦难的海底。她真的需要逃离这个家,出去喘一口气。她真的需要用工作来麻醉和解脱。她也奢望将来自己的一丝光,能波及凡非。
她开始找工作,她遭遇的是年龄和性别的双重歧视!
“诚招四十岁以下,有同行业工作背景人士加盟。”她查着招聘要求,四十岁,不由得叹了口气。
“招男士,能频繁出差者优先。”男士,她眉头紧皱,诧异地发现四十岁以上的女性,根本不在绝大多数招聘单位的选项里。虽然自己从来不是一个家庭妇女,但四十岁的警戒线是这么明显,职场里中年妇女遭遇的简直是残酷的通杀!
“这种社会导向,好像40岁以上女的,就不该再出来工作似的?”她向叶青抱怨着。
“咱们方向除了财务,也不愿招大妈吧!”叶青苦笑着说“在家里拼孩子,已经比上班还累了。”
“你什么意思呀?你嫌我是大妈了?”她不觉得这玩笑有意思。
假期课外班等孩子的时候,陈澜和一个聊得来的家长刘艳诉说,自己找工作几次都失败了,都是公司对年龄要求都太高。刘艳说她朋友开了个叫花田的保姆管理公司,正招分片区的管理人员,可那里收入才1500,会不会太屈才了?她说就是闷死了想回归社会,钱多少无所谓,刘艳就推荐她去了。面试那天她特意染黑了发,穿回了职业装,显得年轻多了。
“今天这么漂亮,老婆我都不认识你了。”叶青送到门口开笑着说。
“我是鼓足了勇气去的好吗!应聘保姆管理员,挺挑战自我的!”她自嘲地应着,刻意低调不开车,坐了一个小时的公交车去花田面试。
“刘艳跟您说我们这里的待遇了吧?”花田的花经理,看看她的简历,上下打量着面前的她,觉得不可思议。
“她说了,我能接受”她身体略微前倾,点着头。
花经理进里屋和田副经理也就是老板娘商量。
“她图什么呀?好管吗?加班够呛吧?老板娘一堆问号“得招合适的!”
“您背景和能力都很强,但我们觉得和这的氛围不搭,真不合适!”花经理出来了,话说得直接。
她一脸的抑郁,高不成吧,低也不就!连保姆公司都不要自己。往回走的路上跌跌撞撞的,路过家门口的纯美外语培训公司,玻璃门上贴着宣传豪迈英语的招贴。她想着连花田都拉下脸试了,还有什么顾忌呢?就敲门进去问公司招人吗?前台小姐说招,正好马校长在旁边屋里,让她进屋聊一下。
“你以前干什么的?”“今年多大?”“孩子几岁”聊了几句背景、年龄之类的,马校长就说“暂时没职位,以后再联系吧。”
“以后再有应聘的,别什么人都往里让,咱们得招小姑娘!咱们拉学员,得靠她们和客户Talk!”她刚出了门站着愣神,就隐隐地听到马校长和前台嘱咐着。
她呆立在玻璃门外,恍惚中想着自己的人生结束了?!回想这一生,虽然童年挫折悲催,她也曾幸运,刻苦学习争得了改变了命运的机会,又收获了甜蜜的爱情,开创了自尊的事业。后来叶青的猪队友表现,孩子的病弱和挫折,买不到满足基本尊严的房子,在司法和经营都惨淡收场,如今她已被这变迁的社会抛弃,她没着没落,成了各方面都极不幸福的中年女人,人生就是这样了?...
浑浑噩噩走回天通苑拥挤的楼群,陈澜开了门,看着水池子里堆得老高的锅碗瓢盆、桌子上摊得乱七八糟的凡非的练习册、在床上光着膀子的叶青,她又歇斯底里地对叶青大吼起来:
“我像铁蛋子一样被你使着,一个人打官司,一个人拼孩子,从今天起你来管孩子吧,我管不了了!”
“怎么了?今天面试又不顺是吧?”叶青回应,陈澜最近经常发脾气,他没太当回事。
“每天俩大人在家,大眼瞪小眼,混吃等死的,这不是正常的生活!父母这么没出息,还能指望孩子有什么出息?凡非干脆别上学了!”她说着狠话。
“你别老扯上孩子!别总在痛苦的日子上,再给自己加绝望了!”叶青不爱听。
“免得互相看着难受,咱俩分开吧!...”呜咽着,她站在厅里,泪水成行地掉在地板上。叶青怔怔地望着她,承受着妻子的怨怒,孩子没有希望,夫妻混吃等死,全家没了光亮。突然间,他的左耳突然听不见声音了,他吃惊地用手在两耳旁打着响指,对比着,左耳听不见了!
“陈澜,我左耳听不见声音了。”叶青变化的声音,让她紧张了起来,这个家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吗?叶青在深重的中年危机中,前一阵身体出现了一系列状况。他经常在街上走着,莫名地控制不住眼眶,眼泪唰地就流出去了,今天耳朵又失聪了。
她陪着叶青坐公交去医院看耳聋,最近俩人时间宽裕,已经习惯了北京便捷的公交系统,还省了停车费。叶青不知怎么的,膝盖疼痛着,竟然迈不上高高的公共汽车台阶了,一个趔趄往后栽下来,她赶紧从后面推住叶青,上去车后小心地扶着他。在喧嚣的汽车喇叭和外面的车水马龙中,她想着在这条艰苦的人生路上,自己在拼什么呢?自己是为了什么呢?她脑海里忽然浮现出当年在深圳,她和叶青第一次登上小巴,沿着深圳南山大道心动着,一路呼啸而去的场景....收回思绪,她看老公的眼神开始带着爱怜,眼前这个邋遢的男人,还有正在学校苦熬着的儿子,是自己最亲的亲人,是自己的全部所有呀。她搀着叶青领了药、每天去打针...
叶青适应着半聋的混沌世界,内心波澜起伏,不知道这副躯壳将驶向何处?半个月后,左耳的听力奇迹般地开始逐渐恢复了。耳朵刚好些,他又吃惊地发现自己开始便血,每次完事看坐便里,心里就更紧上一扣。陈澜看见后,不祥的预感又笼罩在她心头,忽然想起自己年幼时,伴着贫病交加父母的惨状。她回眸看一眼瘦弱的凡非,正卷曲在小床边写着作业,她心里针扎般的疼了一下,孩子够苦的了,自己还在和他相爱相杀,为什么还要逼他呢?凡非的童年比自己的童年还要悲催!自己还能给他美好的明天吗?他将来还会幸福吗?想到这儿,她止不住地哭出来。
叶青跑着医院,做着各种化验,在不确定性的恐惧压力下,他有种强烈的紧迫感,得赶紧把公司注销了!这样所有的资金就能回到陈澜的个人账上了,免得自己要真不行了,以后会麻烦。他独自坐公交车去地税、国税、工商,艰难地爬上公交车的台阶,一次次艰难地奔走在小鬼难缠的注销手续的路上...
深秋,最终公司注销的日子,叶青去工商局交回了方向科技的公章,傍晚从工商局往家回的路上,他在景山站下了无轨电车,过了马路,来到故宫神武门外。他双肘撑着筒子河边的矮墙,遥望着水中倒映着的故宫角楼和威严的神武门,莫名想起高中刘同学当年说起的,看见筒子河里清理浮尸时的话“他们划着小船,把人用叉子推着往前走,有种瘆人的美。”他当时不懂刘同学为啥以瘆人为美,人世无常呀!
他信步向前走,伫立在北海的桥头,往下看是黑色的湖水,往前看是黑色的山影,往上看是景山上渐起的灯火,再往上看是没有月亮的天空,两侧北海的白塔和中南海的烟波让他迷离。他怀念当年那个抱着吉他的、那个有诗情、有梦想的小子...
我是个前途远大的青年
傍晚徘徊在街头
所有的电影已看遍
唯有跟着感觉走
心中涌动着崔健和阿斗
故宫的墙高,景山的门关
北海的桥头长伫立
等待着如梦的未来
温润的夏风吹我的脸
遥远的灯火已阑珊
好一个前途远大的青年
恍若隔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