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风痊愈的消息是这么久以来,最让沐雪感到高兴的事。吃饭的时候嘴角弯得压不下去,洗碗的时候总有不知名的歌谣闯出唇瓣,就连走路,迈出的每一步都轻缓,耳旁略过的所有声音都如此令人心旷神怡,山后的虫鸣彻底静默了,风穿竹林叶与叶交错摩擦的声音也成了沁人心脾的乐章……
人的语言、声音、行为都可能作假,但眼神是撒不了谎的,穆风从不曾接触过家人之外的女性,但在看清沐雪的第一眼,伴随着她眼神中流露出的关切和惊喜,这些完全无法掩饰的感情都给他一种奇妙的感觉,仿佛从前凭借其他感官接收到的信息在此刻都变成了一副水墨画,他当时虽深信不疑,但很偶尔的夜晚惊醒,睁眼是黢黑的视野时,也会有丝丝害怕。而此刻,看见了,听见了,画里的一切都如此鲜活起来,笑是有弧度和韵律节奏的,于是那些曾经隐藏的恐惧便不驱而散,他没有一刻比现在更坚信沐雪这个人和她蕴藏的感情。
承泰三年的深冬就这样和乐美满地走向末尾,这大半个月以来,穆风开发了一个新乐趣——轧山路。
自打将沐雪的矮榻收起来,他便想方设法地将那玩意儿丢到后院库房放着了,虽说两人同床共枕,都多少对夫妻之事有那么点模糊的概念,但两人谁都没有主动越过那条河。起先几天,沐雪每晚上床前都紧张得不行,虽然穆风并没有什么逾矩的动作,但她一靠近那张床就紧张,等缓和了几个晚上才终于慢慢放松下来,心里窃喜的同时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想:他之前只知读圣贤书,应该不知道这方面的事,成亲时他也看不见,应该也没有看过箱底那几本册子吧!
虽然沐雪这边心里早已跑了好多次往返的山路,但穆风始终一派气定神闲之姿,他这人从小就这样,做什么、想什么若是不想让人知道,便可以做到完全不露声色。这段时间,他旁观着沐雪的小忐忑小窃喜和小纠结,不是没动过什么别的心思,也尝试过一些亲密的行为,但也仅止于拥抱和亲吻,但凡手上有探查的趋势,就能看见她紧闭的双眼和颤抖的睫毛,甚至最开始时,摸到手臂都能感觉到她的紧绷和颤抖,于是只能偃旗息鼓,在心里默念几遍《大悲咒》,安抚地搂她入睡。可二十有余的青年男子,身边整晚睡着个美娇娘,美娇娘还是自己拜过高堂的妻子,不论是身份还是感情,都不应该像他们这般发乎情止乎礼,他不愿在她没有准备时攻破,但也不愿就此放弃,就这样盖着棉被纯聊天了好几个晚上,才想出这么个迂回战略。
虽然实质没有什么发展,但形式却是丝毫不放过的。每天早上起床前一定要有一个早安吻,两人睡得都不沉,谁有一点动作,另一个很快就有感觉,然后两人同时睁眼,要是时辰还早,那就闭上眼接着睡,要是时辰差不多了,来个短暂的吻后一起起床。
和以前的一天相比,现在穆风很少独自一人待在书房了。忙完早上的活计,要是太阳正好,温暖悠闲的一天就开始了。他很喜欢看不同地方新鲜的风景,即便是萧瑟隆冬,从山腰和山顶处看给人的感觉都不一样。但由于保护圈外时刻隐藏着危险,二叔的精锐下属都驻扎在住所一带,普通杀手自不在话下,但在敌暗我明加上顶尖杀手不知踪迹的情况下,离住所越远越不安全。是以,他们走得最多最远的地方就是山顶。
小两口每天一个来回,开始的时候还矜持各走各的,等回来手就拉上了,沐雪再害羞,几次下来,见大家的表情从窃笑变成习以为常,想着自己再扭捏反显矫情,便也厚下脸皮来,在穆风伸手过来时主动牵上去。
所有人都能感觉到他二人之间的和美融洽,二叔二婶自是一百个期望他们过得好,小夫妻恩恩爱爱,说不定过不了多久就能让他们抱小侄孙,他们也算是见到三辈人,成了名副其实的爷爷奶奶了。穆芷呢,原本就喜欢哥哥嫂嫂,又一路见证着嫂嫂辛苦,去年春节和今年生辰的愿望除了希望哥哥眼睛能好,就是希望哥哥嫂嫂能“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走下去。顾帆虽然不懂这其间的感情发展,但大家开心他就开心。
时间过得很快,眨眼年关将至,山下家家户户都开始准备年货,就连普陀寺里也新添了不少烛火,一家赛着一家旺。
这算是沐雪成家以来过得最全心全意的一个年,早早就和二婶仔细合计如何采办,虽然现在家人不多,不如过去穆府张灯结彩的架势,但好歹也算是安了家落了户,年是肯定要过得热闹不输寻常的。
后院鱼池里的鱼前段时间已经清空,全给小顾帆养身体去了。空出来的池子干净,山涧沁出的水日日更新,清澈见底,不冷的时候在上面洗洗菜,冷了就去一旁的井里打水洗,井水最是神奇——冬暖夏凉,沐雪的小日子也像这冬日的井水一样,暖烘烘的过着。
外面天冷,沐雪忙着的时候不让穆风陪在一旁,又担心他无聊,有什么活计尽量都和他一起待在房间里,各自做自己的事,偶尔抬起头,遇到对方视线便会笑一笑,再继续手上的事,温暖又熨帖。若是有准备食材之类的活计,沐雪便常在后院那处池子里清洗,因那里斜对着书房,穆风会坐在书房窗边,听话地只开一掌宽的缝,通过窄缝看斜对面的她,但她也不敢多待,一是担心他吹风着凉,二是自己也冷。
腊月二十五,二叔已经将所有春节要用的东西采办妥当,家里该准备的也都差不多了,穆芷正赶工将剩下两个窗户的福字剪纸完成,沐雪和二婶则是紧锣密鼓地将前段时间给一家人裁制的新衣裳做最后的调整收针,手艺虽比不上裁缝店里的老板,但好歹也是干精细活出身的,又花了心思,成品出来很受大家喜欢,且沐雪对颜色的把握和挑选都很合大家的喜好,自是做什么都不会差。
二十六,沐雪和穆风在书房窝了一下午,一个方便试衣量尺寸、一个方便及时调整,等终于完成袖长收针,沐雪的肩膀已经酸得不行,抬头时甚至能听见骨头移位的脆响。穆风余光注意到她的动作后,示意她不用起身,主动凑过去递上杯温茶,在她的雀跃眼神下拿起新衣试穿。虽然今天已经试穿了很多次,但只有这次,不论衣领、肩宽、束腰、衣长还是袖长都是最适合的,这还是他第一次全程参与一件衣服的制作过程,感觉挺新鲜有趣。
衣服完工后,两人便坐回窗边品茶,沐雪待会还有双鞋子要加厚防寒,趁着这个空隙抓紧歇会。
今天的太阳很不错,刚刚穆风看书时便一直开着窗,这会儿快未时末,还有余温。等沐雪在对面坐下,他收起书,将面前的茶具挪开,摆上棋盘便准备和她下一局。沐雪这会儿注意力刚从一处挪开,还没缓过神,精神也有些不济,下意识就拒绝了邀请,穆风见她状态确实不怎么样,意识到自己粗心,便笑了笑重新帮她斟上热茶,陪着她安安静静放空,竟也感觉十分不错。
过了好一会,沐雪才回过神来,她还没有这么明确直接地拒绝过他的要求,自然也没想过拒绝后他会是什么态度,但无论哪一种,都不会像她刚刚表达得那么自然,然后得到他宠溺带着歉意的微笑,两个人像相处多年且默契十足的伴侣那样,安安静静完全放松地享受一下短暂的屋后时光。
屋后的竹林青翠幽静,像他们此时的心境,偶尔有鸟扑棱翅膀的声音,听来也是安静惬意的,过了一会,沐雪渐渐收神,注意到翅膀扑棱的声音似乎就在窗外不远,她下意识循声望去,在最靠近窗户的一根细竹上找到了那只翠鸟。
那鸟的形态十分好看,如果不是尾羽处一只根部黑亮而尾部带红的羽毛较为显眼,通身的绿色都要和竹林背景融为一体了。
沐雪从没见过这种鸟,当下便被吸引了,指着那处同穆风分享,没想到穆风看见后动了几下嘴唇,竟然发出了类似鸟鸣的声音,眼见着那鸟突然就飞了过来,然后停在了窗台上。沐雪吃惊地看向对面,只听对面轻描淡写道:“以前常在书房坐着,听得多了便闲来无聊练了几次,正好今日试试,没想到真的管用。”
说完,也不等沐雪表达她的钦佩敬仰之情,将手平托放在窗台上,那鸟儿似通人性,将他全然当做了熟识,丝毫不认生地跳上了他的手掌。穆风托起鸟儿仔细端详,想看出这是个什么种类,未果,见对面沐雪还是一脸震惊模样,不由失笑,将手往外一推,鸟儿便扑棱翅膀飞回了原来那棵竹子。他笑着举起面前的茶杯,眼睛不错地看对面的人,半晌听她感慨一句:“你竟然会鸟语!”
这下他是真的笑开了,含在嘴里的一口茶赶紧咽下去,有一两滴溢出嘴角,他赶紧拿袖子擦了擦,才回道:“逗你的,我哪里真的会鸟语,只是试着它们的音调发声而已,并不懂什么意思,除非天才,正常的训鸟师都需要很长时间的训练才能达到真正驾驭的效果,刚刚我应该也只是凑巧把它召过来了而已。”
沐雪在他说这些之前已经回过神,见他拿袖子擦嘴角都没来得及阻止,只能默默将刚拿出的帕子再塞回去,轻轻嘀咕了一声:“你不就是天才么?”
“什么?”
“没什么,就算不懂,能学得那么像也很厉害啊!”
穆风早习惯了她的盲目崇拜和鼓励,笑笑就将这件事揭过了。
接下来几天,沐雪忙着在厨房和二婶一起炸过年用的供果和其他不易保存的菜品,因为年初一到初三不宜沾外面的活水,最好的办法就是将这三天的食材都提前洗净备好,所以直到腊月二十九,她才算是把所有工序都准备妥当,也终于能抽出时间去看看穆风在做什么。
穆风这几天可没闲着,自那日看到沐雪惊讶的表情后,他便想多练几次,正巧那鸟准备就近筑巢,这几天一直在窗边徘徊,刚好方便他练口技。沐雪进书房的时候,他刚休息了一会儿嗓子,那鸟飞来飞去也累了,不再配合。
“夫君,你忙什么呢?怎么感觉一副很累的模样。”
“没什么,就是给你准备了一个礼物,但现在不能告诉你。”
沐雪一听这话哪里憋得住,紧走几步靠近,着急问道:“什么礼物?”
“别着急,等我在准备准备,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嗯……你就给我提示一下吧,告诉我有礼物,又不说是什么,这几天我肯定会一直惦记着。”
“惦记着不好吗?有个盼头,等后天新年一到,你自然就知道了!”
“那好吧!”
除夕这天,一家子人大早上就开始忙活年饭,根据习俗得赶在正午前关门开席,因为吃完年饭后,下午的时间得留给除垢迎新活动。
年饭在午时初准时开席,鞭炮一响,通往饭厅的所有门窗都得关上,直到最后一个人吃完离席才能打开。席间,穆风以茶代酒,说了出生以来最多的感谢辞,在座无不感慨万分,除了顾帆,大家都是从那场变故中走出来的,没有谁比他们更能体会当时的无助和绝望,所以才更要珍惜现在难得的幸福安稳。春节祝酒词说完一轮,穆芷和顾帆一直喝着沐雪提前酿好的米酒,竟开始有些微醺,两人的脸颊微红,倒给这年饭增添了不少乐趣,是喜庆的样子。
只是小顾帆喝米酒上了瘾,到后面大家轮番给他发红包,他都快拿不住,只好一股脑全给了一旁照看他的二婶,倒头靠着二叔就睡着了,二叔笑着将他抱到腿上换个舒服的姿势躺着,小小的身子虽说经过这段时日营养补给,却怎么也无法短期内达到适龄的重量,而这样的重量,对常年从军的二叔来说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如何能忽略不计呢?这是一个孩子,一个人,他已经逐渐融入大家,是他和妻子在穆氏宗谱里最直接的联系人,他已经逐渐意识到这个孩子的重要性,也油然生出了作为一个父亲的责任感,他和妻子天然的母爱不同,他的情感和责任实际是在这几个月的每日相处、接触和教导中萌生的,每件事都具象,感触也都有源可溯,因此发展的过程条清缕晰,更令他信服。
好在小家伙喝醉前已经吃了不少菜垫肚子,不至引发脾胃绞痛,大家这才放开来吃喝聊天。一顿年饭愣是吃到未时初才结束。
等收拾完厨房,沐雪开始给碳炉里添火,准备烧水,给家里其他人准备沐浴更衣的热汤,完成旧年的最后一场仪式——沐浴更衣,辞旧纳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