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虽然曲折,但说起来也就是几句话的功夫。
穆风自然是没想到中间还有这许多波折,祖母去世那年,他在母亲那里还碰见过她请安,那时虽没注意,但她到底也是个客居的友人身份,哪里至于去做穆兰的丫鬟,此番听她说起过去那段经历,感慨命运无常的同时,心疼后怕中又带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庆幸,尔后竟从字里行间中推测出自己曾经客串过“救命恩人”一角,这种缘分还真是难言。
夜太过安静温柔,沐雪的声音有种天然的清润,不论是从前念书,内容慷慨激昂、雄辩战场、或者娓娓道来、朴实无华,还是像今日这样的夜聊,故事微苦、情节惊险,都能给他一种人间一场匆匆过客的飘然洒脱之感,出尘入化之意能让听众不至于深陷,而他向来也不是容易耽溺于过去之人,从她讲到最后的语气也能感受到和她一样的开心。他只是想,能让一个人这样时时衡量生命中遭遇的幸与不幸,然后从荆棘丛中找出红花,发现幸多于不幸,那么对她而言,幸运的标准一定很低,而不幸的遭遇必定刻骨铭心。
两人似乎都有些享受这样宁静的夜晚,一时两厢无言。透过窗纸,能听见外面不热闹的虫鸣,离冬天还有一段距离,昆虫们都铆足了劲儿唱最后的礼赞,一曲罢,就是来年的夏天了。
就在沐雪以为穆风已经睡着,准备翻身平躺时,忽然听见他问:“沐雪,你喜欢现在的生活吗?”
“喜欢啊!”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这么问,沐雪还是给出了心里的答案。
“和在穆府比呢?除去那段不开心的,和在祖母、二婶身边比,你更喜欢哪种生活?”
“嗯……虽然在老夫人和二婶身边我也很开心,日子安顺锦衣玉食,但是我还是更喜欢现在的生活。”
“为什么?现在的日子,你不觉得辛苦吗?家里所有杂事都要你自己动手,还要照顾我。”
“不辛苦,一点也不。我从前在家里,都是受父母照顾,那时太小,完全不懂生活的技巧,爹爹教过我说‘父母疼爱孩子是天经地义,领着受着不必太多负担,但除此之外的任何帮助和付出,都要牢记于心,别人给了一分你要记着十分,这样才能算是一个有道义的人’。所以后来我到穆府,不论处于何种境地,也从没埋怨不公,相反,在被老夫人和二婶厚待时,常有种不真实的感觉,不真实感是很缥缈的东西,我很难在这种感觉中找到踏实感,或许你会觉得我矫情,但这是我真实的感受。”长篇大论讲完,沐雪顿了顿,犹豫了会才终于说出了重点:“最重要的是,那时的生活没有你。”
说完也不知怎么,明明黑灯瞎火的,两人中间隔了好几步远的距离,她突然害羞,将刚刚那个准备躺平的动作做完了,手规矩搭在棉被上,压着腹部,眼睛清亮盯着屋顶,那里严密透不进月光,却仿佛有一股神秘的力量能安抚她的羞躁。
穆风倒是有些惊讶,毕竟这段时日以来,她已经很久没有说过这类话,每每都是自己有意几句暗示,没说完就将她羞得跑离现场,此时再听,能感觉她略微不自然的尾音,动作也回避得有些明显,想来她先前那些淡定,都是欺自己看不见装出来的,如今一现行就露怯了。
一想到着,他就有逗弄的心思:“如何那时生活里就没有我了?我听府里人传言祖母以前有意要你和我……再说,我那时就在穆府里。”
“原来你知道老夫人的意思?”
穆风当然不会承认自己当时的想法,脸不红心不乱跳道:“自然是知道一些的,我那时还想过那个小姑娘长什么样呢?可惜从没见过,去母亲那请安倒是遇过两回,都被她躲开了。你说,她当时是什么意思,是瞧不上我吗?”
“哪有!怎么会?”沐雪一听这话有些着急,她不喜欢听穆风这样贬低自己,解释道:“你那时是什么身份,她是什么身份,自然是不敢肖想的。能远远看着,偶尔听府里的姐姐说说你的现状就很好了。”
“那你为何后来又赖在我身边,怎么骂也骂不走?”
沐雪盯着房顶有一会,想了想又侧回身子,看向对面同样侧卧面对着自己的身影:“我说了你可不许生气,我那时就打定主意要‘趁你之危’了!”
穆风听她说完这句后偷偷笑了声,声音像是没来得及藏好,一半蒙在枕头上,一半露在空气中,被他听了个正着,于是也忍不住弯了嘴角,佯怒道:“所以,你那时是故意接近我想有所图谋?”
“……”沐雪听出了他话里的陷阱,故意没答。
“嗯?你想图谋我什么?”穆风却不打算放过她。
“不告诉你。”
“哟~不告诉我我也知道,说,你是不是想图谋我这个人?所以才趁着我看不见让二婶做主了亲事?哎呀……可怜我连你长得是圆的还是方的都不知道,就这么被你拐骗了。”
“你才长得是圆的、方的呢!”脱口而出这句话,两个人都有些发愣,空气中原本那点轻松暧昧的氛围一下子凝重起来,沐雪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口无遮拦堵回去这句,一时不敢言语。
穆风就是初听到时有些愣,因他生命中还从来没有人会或者说敢这么跟他说话,长辈怜爱他、妹妹敬赖他、同龄之人羡慕他、同窗之人嫉妒他……但没有任何一个人,会用这种亲密的毫无逻辑和意义话来反驳他,而不让他心生厌烦!于是一愣之后彻底笑开:“是,是我眼拙,我虽还不能完全看清,也知道你长得既不是圆的也不方的,是好看的!那我这算什么,算瞎子碰到美娇娘?”
知道这是穆风的逗乐,可她听在耳朵里格外不舒服,也没顾得上前面的调侃,只闷闷道:“你别这么说自己!”
这回换穆风沉默了,“你别这么说自己”、“你别这么对自己”之类的话,在两人最初相处的那段时间里频繁出现,每每他有自暴自弃的念头,或者伤害自己的行为,沐雪就是这样在他身边替他委屈,替他为这些话打抱不平。
沉默了好一会儿,就在沐雪以为他这次是真睡着的时候,对面突然传来声音:“沐雪,明日将你那张矮榻收起来吧,快入冬了,有些冷。”
“啊?”
“快睡吧,你明天还要起早准备早饭。”
沐雪实在是没有从这个飞跃的对话中找到规律,只愣愣顺着接了句:“哦。”
至于她的“哦”,是回答前一个问题,还是后一个问题,并不重要。
第二天一早,踩着太阳照进窗户的时间,沐雪精神抖擞地起床了,看对面,穆风还在睡,她轻手轻脚起床出门,就见二叔已经起床,正在指点顾帆的站姿。
沐雪打过招呼后其实有些想笑,她之前就猜想过,要是二叔有孩子,尤其是男孩的话,估摸着就会被这样每天训练,要是孩子稍微抗议赖一下,二婶肯定早早在一旁准备好怀抱接他。而顾帆肯定不会抗议,他现在特别乐意有人教他东西,这样能体现他未来价值的可能性,目前,他还需要这种期待可能性以给自己建造安全感,因此,二婶可以安心睡觉,不用守在一旁迎接了。
早饭准备得差不多时,大家陆陆续续都起床了,沐雪将穆风的那份准备好后,回房准备叫他起床,一进门就听见木头摩擦地面的声响,疾走两步绕过外间屏风,才发现他正在挪自己睡觉的那张矮榻,一时实在是哭笑不得,轻走过去,拉住他的手:“该吃早饭了,你这是做什么?”
本想趁机偷偷解决这件事,没想到被抓个现行,刚刚挪动的声音盖过了脚步声,以致他没有及时发现身后的人,此时被发现了也不遮掩:“这榻有些绊脚,我寻摸着收起来最好。”
沐雪也不拆穿他,只将他拉到旁边,走过去将手伸到矮榻下面,一边动作了一下,然后从两头往中间用力推,矮榻竟被折叠了起来,长度瞬间缩小了三、四倍。
穆风就在一旁看着她做完一连串动作,见她把叠好的矮榻放好后才走过去,自然牵起她的手,也不着急出去吃饭,问道:“这是你设计的?”
“嗯,方便吧,我就是跟寺里的匠人说了想法,他竟真的帮我做出来了。”
“真聪明!”此时他们都在屏风里侧,穆风也没着急出去,就着她转向自己的动作,顺势抱了上去。
这还是俩人头次在白天做这样亲密的动作,沐雪不自然地望了眼外面,还好大家都习惯了她以前照顾穆风起床所花的时间,此番也不觉得他们长时间没出门有什么问题,只是她还是颇不自在地动了动,就听耳朵上方,伴随着缓缓移下来的暖热呼吸,低沉好听的男声轻轻道:“沐雪,我能看清你了。”
“真的?”沐雪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挣开,盯着他的眼睛瞧了好半晌,又拿手在前头晃悠,直到被他抓住才停下,眼泪瞬间就溢出了眼眶,这回不等他主动,她已经一个大力拥抱住了他:“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穆风抬起手抱住她,也笑得开怀。今早睁开眼第一反应是看向矮榻,见沐雪果然已经起床,心里还惦记着昨晚自己说的,穿好衣服就准备动手挪榻。够到一侧衣服的时候,他猛然意识到蒙在自己眼前的那层翳不见了,他尝试着将目光落在房间任何一个目所能及的地方,重新确认好几次后才确定自己彻底恢复了,本想着赶紧出去告诉大家这个好消息,目光却在落在对面矮榻时改变了注意——反正不急于这一时,还是先悄悄告诉沐雪,让她先开心一会吧!
事实证明,这个决定没错。这种时候就适合在没人的地方,两个人用这样的方式先庆贺一番。
等穆风终于安抚好她的情绪,又将她的脸擦干净,俩人才一起回到饭厅。
二叔二婶正坐在一旁边等他们边闲聊,倒是小顾帆早已饿得饥肠辘辘,一双眼珠子就差没有掉在蔡蝶子上,二婶心疼,也知沐雪他们不是计较这些的人,便让穆芷和顾帆俩人先吃了。
穆风进饭厅时,就见对面的小毛头正埋头吃饭,听到声响从面前的碗里抬起头,鼻尖上黏着一粒米,一时忍俊不禁:“饭都吃到鼻子上了。”
大家惯性看向顾帆,果见他不好意思地从鼻头处蹭下来一粒米,等笑过后才意识到一件天大的事情,齐齐将头转向说话的人。
沐雪在一旁早就要忍不住了,泛红的眼眶还没干就又留出眼泪来:“二叔二婶,夫君他能看清楚了!”
二婶还没在餐桌前坐稳,听到这句赶忙站了起来:“可是真的?来来,快让我看看。”
穆风听话地走过去,穆芷也早已忍不住跑到哥哥身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等二婶试探了几次确定后,她终于忍不住在饭厅里高兴的叫起来,又哭又笑的,要知道,大户人家的教养从来都是“食不言、寝不语”,而在至喜之事面前,本能战胜了礼教,她哪里还能管这许多?
等一家人从这个巨大的喜悦中平静下来,这平常的早餐才开始。
席间,大家的目光总会不时落在穆风执著的手上、低垂的眉眼间……对此,他的敏感警觉丝毫没有退步,甚至因为视力的辅助,他及时接收到了所有这些装作无意的打量注视,但为了让大家顺利吃完这顿饭,只当不知道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