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卿醒来,浸月第一时间递上温热的枣茶给罗卿润喉。罗卿用过之后便哑着嗓子问道:“昨晚是不是皇上来过了?”
浸月怔了怔,眼珠一转回答道:“小主是梦见皇上了吧?昨晚奴婢一直守着,没有人来过。”
罗卿注视着浸月神色,仍旧说道:“可我分明听见皇上的声音。”
“小主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浸月谎道,“小主如今在禁足,就该好好休养,不要总是劳心费神。”
灯影轩门开着,罗卿望着紧闭的储秀宫的大门,高墙外是人来人往的后宫,高墙内是弃之如敝履的自己,幽怨道:“也对,我已经被禁足许久,每天除了想念皇上,还能有什么事做呢?”
“小主,奴婢服侍您用早膳吧?”
罗卿点了点头,勉强笑道:“还真有些饿了。”
见状,浸月喜出望外:“小主知道饿了,身体就见好了。”
罗卿一个人坐着用早膳,浸月等人在一旁伺候着。罗卿看着他们,忽然说道:“你们也坐下来与我一起吃吧。”
“奴婢们不敢。”
“如今偌大的储秀宫,只有你们肯陪着我,哪还有什么主仆之分,坐下来与我一起用膳。”罗卿的眼神在眼前几人之间一一略过,轻声道:“我只有你们了。”
浸月、苇尔、元宝都坐下了,席间还有一个与浸月差不多年纪的婢女,模样端庄娴静,叫人生出亲近之感,罗卿觉得她眼生,叫不出来名字,便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我以前怎么没见过你?”
“回小主的话,奴婢落华,是储秀宫的掌珍宫女,专门负责护理、维修储秀宫各位主儿的珠宝首饰,小主以前没见过奴婢,是因为奴婢以前不曾在主子身边伺候,如今储秀宫的宫人大半被遣散,奴婢不愿意离开,就留下来了,奴婢见浸月她们实在辛苦,便来帮忙。”
罗卿感激地点点头:“你是好心。我如今落魄成这样,你还愿意留在我身边,足见你的品性与那些仰高踩低的人不同。”
落华笑着说:“只要小主不嫌弃,奴婢愿意跟着小主。”
浸月忙道:“小主您别这么想,皇上将您禁足,是保护您不再受歹人的侵害,您一定要相信,等皇上查明了真相,会让小主出去的。”
“但愿如此吧。”罗卿不再说话,低头吃饭。这时,苇尔放下手里的碗筷,跪下来,低着头:“小主,奴婢罪该万死。”
罗卿依然埋头吃饭,没有看苇尔。元宝悄声说:“小主,苇尔知道错了。”
罗卿把筷子重重地往桌子上一拍,吓得在场的人都不敢说话。苇尔连忙磕头,一个比一个重,使劲磕在地上:“是奴婢害的小主禁足,千错万错都是奴婢的过错,奴婢对不起小主。”
浸月、元宝也跟着一起跪在地上求情,罗卿看着他们,半晌,叹了一口气,转向苇尔:“你起来吧。”苇尔自然是不敢站起来,罗卿给落华使了一个眼色,落华把跪在地上的苇尔扶起来,浸月和元宝也站起来,“坐下吃饭。”
几人又重新围坐在一桌,默默地吃起来,罗卿夹了一筷子肉放在苇尔的碗里,苇尔手里的筷子差一点掉在地上,她低着头,声音模糊地说:“谢小主。”声音中带着哽咽。
“既然是皇后专门为我做的局,我又何必降罪于你,你也算是为了我经历过九死一生。”听了这话,苇尔又抽泣了一声,声音闷闷的:“奴婢不敢奢求小主的原谅,往后只要是为了小主,奴婢一定赴汤蹈火。”
“好好吃饭吧,我们在这宫里关着,还不晓得有没有往后。”
这时,外面传来一阵阵欢腾的鼓乐,罗卿诧异:“今天宫里有什么喜事吗?”
浸月想了想回答道:“今天是珍贵人的生辰。”
听了这话,罗卿一时手不稳,筷子掉在地上,“珍贵人?”罗卿重复了一遍,“皇上现在这么宠爱珍贵人了,竟然舍得如此操办为她庆生?”
浸月不忍道:“奴婢听闻,自您被禁足之后,皇上心情一直低沉,这些日子一直都是珍贵人在皇上身边开解皇上,皇上似乎很喜欢她的陪伴,这几个月皇上只要进后宫的日子,多半都是去承乾宫。”
罗卿黯然,没有继续动筷子,过了好一会,才闷声说道:“是吗?”
“小主,您千万要振作起来!后宫从来不缺女人,您不在皇上身边,会有一个又一个珍贵人趁虚而入,奴婢担心……”浸月着急道,却欲言又止。
“担心皇上会彻底把我忘了吗?”罗卿接着她的话说完。罗卿忽然笑出声,却看不出来是在笑,她转头又看向落华,“落华,你的名字让我想起了李商隐的一首诗。”
几个人不明就里,不知道罗卿为什么突然说到这里。“落华,谐音便是落花,李商隐曾作《落花》一首:‘肠断未忍扫,眼穿仍欲归。芳心向春尽,所得是沾衣。”罗卿念着念着,眼角便垂下了泪。
春末是落花,秋末便是落叶,多少如花的年岁被埋没在深宫里,有人失宠就会有得宠,可都逃不掉生生世世的轮回。
过了一会,罗卿回神,吩咐道:
“浸月,去把我的龙颈笛取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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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舞奏乐的声音把承乾宫渲染得十分热闹喧嚣,珍贵人得皇上恩准,许她坐在皇上身边,珍贵人一边服侍着皇上,一边欣赏着歌舞。如今的后宫,珍贵人最得皇上的恩宠,脸上早已没有了刚入宫时那副委屈的模样,换上了志得意满的表情,看到什么人,做什么事,头都扬得高高的,像一只骄傲的孔雀。
皇上笑着看着珍贵人,吃着她剥好的葡萄,问珍贵人道:“朕为你安排的生辰宴会,可还满意?”
“皇上亲自为臣妾操办,臣妾惶恐。”珍贵人连忙跪下恭敬道。
皇上亲手扶起她:“起来吧,今日是你的生辰,不用这么诚惶诚恐。”
皇后在一旁说道:“如今珍妹妹在皇上心里是极为重要的,看皇上的赏赐就知道了,皇上送给珍妹妹的仕女描金粉彩瓷,那可是皇上特意命景德镇御窑厂专门为珍妹妹烧制的。”
“珍妹妹是赫舍里氏出了名的美人,在新晋宫嫔中容貌也是拔尖的。”和嫔应和道。
珍贵人被皇后与和嫔说的心花怒放,情不自禁地露出了得意的笑意,“臣妾多谢皇上恩宠,臣妾以后会向皇后娘娘、和嫔娘娘多学习,好好伺候皇上。”
皇上小声对珍贵人说道:“皇后与和嫔固然贤惠,可朕喜欢你的恰恰是你的不同,你比她们多一分天真率直。”听了这话,珍贵人更是喜形于色,“臣妾自会好好侍奉皇上。”
皇上将珍贵人一手揽入怀中,摘下一枚葡萄喂给珍贵人,“你阿玛任广东按察使,在地方兴利除弊、屡建功绩,朕已经拟了旨意,升他作巡抚。”
“臣妾替阿玛谢皇上隆恩。”珍贵人依偎在皇上身边,恩爱场景一时羡煞旁人,彤贵人看不下去,沉着脸,恬嫔远远地看着她,向她使眼色,不要把不满意挂在脸上。
平贵人的席位在彤贵人一旁,看着彤贵人脸色不好看,便执起一杯酒,敬向彤贵人,“彤妹妹脸色这么难看,是不是孕中不适?我猜总归不是因为嫉妒珍贵人吧?”彤贵人斜着眼睛,瞥向平贵人,夹了一口竹笋放入口中,一边嚼一边说道:“妹妹怀有龙胎不能饮酒,平姐姐还是自己喝吧。”
平贵人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不以为然道:“这也没什么好妒忌的,珍贵人是少有的清丽,天子爱美人,彤妹妹还是祈求上苍保佑你腹中是个皇子,若是诞下公主,样貌还是一样要逊色于他人。”
“你……”彤贵人气急,正要站起身反驳,被恬嫔一把拉住,恬嫔斜睨着平贵人:“平贵人,你放肆了。”
“嫔妾在恬嫔娘娘面前失仪,还请娘娘恕罪。”平贵人嘴上说着不好意思的话,面上却丝毫没有悔意,“嫔妾只是挂怀彤妹妹的身体,毕竟彤妹妹腹中怀的可是皇上看重的孩子呢。”
恬嫔目视着前方,没有看平贵人,慢条斯理道:“彤贵人与你同为贵人,从哪里论的上姐姐妹妹?你少仗着自己年长,就自诩为姐姐。”这话呛的平贵人没有答话,恬嫔接着说:“后宫一向尊卑有序,别仗着有人撑腰,就乱了规矩。”
皇后坐在上面,正与皇上说话,平贵人求助一般看向和嫔,和嫔发觉这边气氛不对,正竖着耳朵听着,“恬嫔,你这话说的也是放肆了。”
“哦?”恬嫔转过脸去看向和嫔,“不知哪一句话冲撞了和嫔?”
“皇后娘娘一向期望六宫和睦,嫔妃们本应以姐妹相称,你倒好,在众人面前离间后妃,该当何罪?”
恬嫔语气十分傲慢,“若是论起离间,谁能比得过和嫔?”
和嫔手上拿筷子的动作一滞,随即抬眼看向恬嫔,目光神秘莫测:“这句话,本宫原原本本地还给你。”
恬嫔没有说话,而是与和嫔目光对视,目光交锋之间宛若电光火石。这时,喧闹的声音忽然安静下来,只见太后身边的恩宁从外面缓缓走来,走至殿中央跪下,“奴婢奉太后娘娘的命令,给珍小主送了生辰贺礼。”
珍贵人见是太后送的礼,连忙走在过来行礼,喜上眉梢,“臣妾多谢太后娘娘。”恩宁转身示意身后随行的婢女将礼物一一展示,“太后娘娘为珍小主备下了花卉樗蒲纹妆花缎二匹,这是江宁织造新进贡来的,太后想着珍小主年轻,偏爱鲜艳的颜色,亲自挑选了这两匹。”
平贵人嘀咕着,声音不大不小却一字不落地传进彤贵人的耳朵里,“江宁云锦素有‘寸锦寸金’之称,太后一下子就赏了两匹,可真是给足了珍贵人脸面。”
恩宁又打开了一个四方锦盒,里面躺着一对表面没有图案的金镯子,“太后娘娘为珍小主备下了‘平安无事镯’一对,镯子表面没有任何图案修饰,所以称无饰,也作无事,内部簪刻《大藏经》,有祈福平安之意,寓意平安无事。”
珍贵人连忙接下太后送的礼物,“劳烦恩宁姑姑代臣妾转达,谢太后娘娘恩赏,臣妾感激不尽。”
恩宁点头,随即退出殿外,“颖尔,代我去送恩宁姑姑回去。”殿内鼓乐声重新响起,平贵人看向彤贵人,眉眼中带着戏谑道:“如今全贵人在储秀宫关着,看来太后是向拉拢珍贵人啊。”彤贵人只当没听见平贵人的挑衅,没有说话,然而一旁的恬嫔却是如坐针毡。
珍贵人又回到皇上身边坐着,皇上舒展着眉眼,笑着问道:“可开心了?”
珍贵人点点头,“太后娘娘送如此珍礼给臣妾,臣妾会尽心孝敬太后娘娘。”
皇上点头,神情欣慰,“你闲暇时,多去陪太后说说话……”话音未落,忽然间,皇上听见了一阵细微的笛声,那笛声被掩埋在歌舞乐声中,细不可闻,仿佛是他的错觉,但脑海中的旋律却狠狠地敲打着他。
珍贵人十分诧异地看着皇上的笑容渐渐消失,“皇上,您怎么了?”
忽然,皇上起身离席,没有说一句话就要走。珍贵人顾不得礼仪,连忙叫道:“皇上,下一个节目是臣妾为皇上准备的,皇上您不留下来看看吗?”珍贵人微微嘟着嘴,做出一副惹人怜的样子。
皇上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看珍贵人,脸色清冷说道:“朕有些醉了,先回养心殿。”
“皇上,今儿是臣妾的生辰……”眼前珍贵人的样子楚楚可怜,耳边却萦绕着那丝丝缕缕的笛声,是龙颈笛的声音……皇上没再停留,把满座的嫔妃和热闹的鼓乐抛在了身后。
“皇上……皇上……”众人面前,珍贵人还在皇上身后叫着,皇上却头也不回地走了。在座的各位嫔妃都十分诧异,皇上脸色有变地突然离开,谁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皇后见状起身主持大局,“皇上有紧急公务,各位妹妹各自尽兴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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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的步履匆忙,身后的元庆要一路小跑才能跟得上。越向储秀宫方向走,笛声越来越明晰,皇上越发确信他没有听错,他的心也揪的越紧,声音真真切切是从储秀宫传来的,是他记忆中罗卿吹奏的龙颈笛,还是那首《怨歌行》。
“新裂齐纨素,皎洁如霜雪。裁作合欢扇,团团似明月。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常恐秋节至,凉飙夺炎热。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
笛声动人,无心人听来用意委婉、音韵和平,有心人听来哀转久绝、黯然落泪。记忆如同洪水排山倒海而来,那一日罗卿孤零零地跪在地上,哭红了眼睛,悄声地念着“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
皇上的脚步停在储秀宫的紧闭的宫门前,朱红色的大门上盘踞着青铜大锁,锁住了满墙清秋和哀怨,皇上喃喃自语:“她在怨朕……”
元庆没有听见皇上说的话,他走上前问道:“皇上,可要进去看看全贵人?”
皇上的手放在门扉上,一旁的侍卫连忙上前,要把大锁打开,这时皇上又摇头叹道:“走吧。”说完,快速转身往养心殿方向走去。
“皇上,可要传龙辇?”元庆在一旁问道。这样亦步亦趋的走着,仍能听到笛声,“新裂齐纨素,皎洁如霜雪。裁作合欢扇,团团似明月。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常恐秋节至,凉飙夺炎热。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过了一会,皇上才说道:“不必了,朕想走回去。”
“是。”元庆在身后默默跟着,不做声了。“朕叫你查的事情有什么进展?”
“回皇上话,奴才在牢房的屋顶,发现了很多千足虫粉,正如皇上所料,确实是有人故意撒大量的千足虫粉,惹来成百上千条蜈蚣,意在让全贵人中蜈蚣毒,那么多蜈蚣,就算是人不死,也吓得不轻。”
“好啊。”皇上怒极反笑:“朕要看看到底是谁如此阴毒!可有什么线索吗?”
“奴才逐一排查,幕后主使应该是后宫里的,但是不确定是哪位主儿指使。”元庆如实回答。
笛声渐行渐远,皇上沉思一阵才说:“给朕留意着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