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本有心(东方訸)
楔子 爱女
海遥——凤国沿海渔村
“秀儿,我时日无多了,咳咳咳,”躺在床榻上的男子形容枯槁,面色蜡黄,看来是大限已到了。
“士清,快别这么说,许大夫说了,你这病只要安心静养,假以时日总会好的。”坐在床边的美妇抚着男子的胸膛给他顺气,未施脂粉的清丽面容上泪水涟涟。
苏士清举手想拭去她颊上的泪水,手抬到半空却又无力落下,王婉秀见状赶忙握住他的手贴在颊侧。
“我自己的身子自己有数,我有几句话……”
“爹,爹,”伴随着娇嫩的童音一个鹅黄色的小小身影冲进里间屋内,“爹,你看,我画的小鸡像不像?”
七岁女童趴在床沿上,将手中的画纸高高举起,粉扑扑的脸蛋儿带着天真笑意。
苏士清冲着女童慈爱一笑,虚弱地开口:“好,让爹来瞧瞧草儿画得怎样?”
白色宣纸上绘着几只正在啄米的雏鸡,笔法虽显稚嫩,但草儿观察力敏锐,雏鸡已有神韵,活灵活现的。对于一个七岁幼童,实属不易啊。
可惜啊,草儿若是男子,将来定能在文坛上声名鹊起。他又大限将至,日后也再不能够悉心教导。
“很好,草儿画得真像,”苏士清气弱地微笑道。
“可还是没爹画得好呢,爹起来教草儿画画好不好?”草儿拉着苏士清的手想将他拉起,无奈气力太小,根本撼动不了他分毫。
“草儿,别闹!你爹病着呢,需要休养,你去外边耍,好不好?”王婉秀将草儿拉到身边,阻止她再惊扰已经气若游丝的苏士清。
“爹还没好吗?大夫伯伯说爹只要乖乖喝药就会好的,是不是爹怕药苦,不乖乖喝药。”
“是呀,药太苦了,咳咳,爹一直不想喝病才没好。”
“爹,羞羞脸,草儿生病都要草儿乖乖喝药,自己却怕苦,”草儿低头从夹袄兜里掏出几颗梅子,笑嘻嘻递给苏士清,“不怕,爹喝完药,再吃梅子就不苦了。”
苏士清看着嫩白掌心里的那几颗腌渍的梅子,眼眶泛起湿意,勉强打起精神说道:“草儿再去画只蝴蝶让爹瞧瞧好不好?”
草儿应了声,蹦蹦跳跳地出了里屋。苏士清爱怜地目送着女儿轻快地身影。
“士清,你好好歇着,我去煎药。”
“秀儿,别忙了,我有几句话要说。”苏士清看向结发才十载的妻子,神情镇定祥和,看着她又坐回床沿,继续说道:“秀儿,你我成亲十年,一直生活清贫。但我仍觉上天待我不薄,让我得此贤妻,还赐我聪明伶俐的草儿。只是委屈了你,让你一个官家千金在这穷乡僻壤和我过如此清苦的日子。”
“士清,你觉得在这的日子是上天恩赐,我又何尝不是。这些年来,我从没后悔过与你私奔,没了你,锦衣玉食的生活对我又有何意义。”
“秀儿,我去了以后,你带着草儿回京师吧,父女一场,老相爷会收留你的,咳咳咳,你在这无依无靠,我总是放心不下啊。”
“士清,你别这么说,你会好的,会好的……”王婉秀语音哽咽,已经泣不成声了。
“你别哭,别……咳咳咳咳咳,”苏士清开始剧烈地咳嗽,脸部充血如重枣,紧紧揪住胸口的衣襟艰难地喘着气。
“士清,士清,你别吓我,”王婉秀焦急地叫唤着他的名字,但在床上挣扎着的苏士清已经听不见她的呼唤。片刻之后,他泄了最后一口气,瘫软下来。
“爹,爹,我画好了,”鹅黄色的身影再次跑进里屋,奔到床沿,却见自己的爹闭目躺着,没有丝毫动静。她使劲扯了扯他的衣袖,安详地躺在床上的男人仍是不理她。她困惑地转头望着她娘亲,问道:“娘,爹怎么不理我。”
王婉秀目光空洞凝视着就此长眠的夫君,幽幽道:“你爹睡着了,你别闹他,让他睡得安稳些。”
“喔,”草儿听话地点点头,“我来给爹唱歌,爹最喜欢草儿给他唱‘将进酒’了。”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人生……”
清脆的童声在沉寂的屋内回荡着,超度着已故的亡灵。
第一章 画缘
十年后——
“嗯,哦,嗯,嗯……”伴随着极富节奏的哼唧声,只见一卡在墙角破洞中的少年郎正费力向前蠕动。
“怪哉,怪哉,明明半月前还很轻松便穿过了呀,今日怎会如此费劲?难道是这几日好吃好睡,体重飙涨?”少年郎自言自语道,白皙饱满的额头已布满点点细汗。
“啪——”,他一使劲跟亲亲地母来了个零距离接触,所幸也顺利突破关卡,钻出破洞。
“噗——”吐尽啃进嘴里的泥,少年郎动作利落地从地上爬起。他拍了拍白色襦衫上的土屑,整了整头上的青色幅巾,捡起事先扔出墙外的包袱。然后挺起不怎么宽阔的胸膛,昂首阔步走出僻静的小巷。
他走路极不安分,左顾右盼,喜欢在小摊小贩前逗留,摆弄几下摊贩上摆放的各类小玩意。遇上特别中意的东西,便会和商贩讨价还价,最后价钱被他压得极低了,却又不买,惹得摊主叫骂连连。
这一带皆是京城达官贵人的府邸所在,商贩皆爱在此处摆摊,有的小摊还挺特别,贩卖的竟是人口。
只见几个幼童低首跪在地上,个个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瘦得跟竹竿似的。而悠闲地坐在一旁的牙人拎着茶壶,神情惬意地饮着茶水。
少年郎向暴晒在毒日下的幼童睇去同情一瞥,便又走自己的路。“闲事莫管,闲事莫管呐。”
突然牙人破口大骂:“兔崽子,给我起来,不许你瘫在地上给我作死!”原来一名幼童体力不支,倒在地上。牙人见孩童仍是动也不动,就开始拳脚相向。
“造孽啊,这么小的孩子怎禁得住这般毒打,”过往的路人有人小声嘀咕道,却没人上前阻止。
少年郎停住脚步,摸了摸腰间不怎么丰厚的荷包,叹气摇头道:“闲事莫管,闲事莫管呐。”
“啊——啊——”幼童凄厉地叫唤着,这叫声揪心呐。
“哎——,这闲事看来不得不管啦,不然这惨绝人寰的叫声必定绕梁三日。”少年郎边说边走向摊位。
“这位大哥,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这样凌虐这个孩童,他父母必定伤心欲绝呐。”
牙人闻声探头看向少年郎,表情凶恶地喝道:“关你屁事!他父母把他卖给了我,我高兴就打,谁敢说话!”
“除非……”牙人的神情转为奸猾,“你将他买下,我不就打不着了。”
“将他买下?”少年郎抚摸着光洁的下巴,垂眼沉思。
“买不买你倒是给句话啊,别在这浪费你大爷我的时间?”牙人见他迟迟不给回音,不耐烦地催道。
“好心哥哥,求求你买下我吧,求求你……”那名孩童拉扯着少年郎的襦衫下摆哀求道。
少年郎低首瞧了眼幼童,只见他蓬头垢面,脏污的小脸上那双眸子却晶亮透彻。
“那就买吧,大哥你开个价?”
牙人见有生意可做,立马赔上笑脸说道:“小哥,见你眉清目秀,讨人欢喜,我就给你个实在价,五十两白银。”
“五十两白银?确实公道,不过……”少年郎解下腰间钱袋,将里面碎银悉数倒在手心,一番点算后,冲牙人咧嘴笑道:“我身上就这点银子,总共二十两。”
“要不你回去拿钱来?”牙人热情地帮他出点子。
“回去拿钱?那可不行,我这人忘性大,不管不在眼皮底下的事,卖不卖一句话。况且,这孩子遍体鳞伤,我带回去后免不了要带他看大夫,这花费也是不小啊。”
“这……”牙人面露难色。
“我还有要事,不能再耽搁,你要是不肯,那我可就走了。”少年郎作势要将银子倒进钱袋。
“成!成!算我倒霉,二十两就二十两,这小子在这极不老实,卖出去倒也省心,省得浪费我口粮。”
牙人抓走少年郎手心的碎银,从口袋里掏出男孩的卖身契塞给少年郎,挥手轰他们走。
幼童手脚并用灵活地从地上窜起,对少年郎说道:“我们快走吧。”然后率先撒腿就走,像是怕少年郎后悔似的。
“这小鬼,手脚挺利索的嘛,这样也好,省掉不少麻烦,”少年郎摇头笑道,随后快步跟上。
“小鬼,接着!”少年郎将手中包袱抛给幼童。
回头看他的小童险险接下扑脸而来的包袱,站稳后不满嚷道:“你怎么能让我这带伤的孩子拿包袱,你不知道要爱护幼小吗?”顽劣的神情跟先前的可怜样相去甚远。
少年郎走到他身旁,弯腰拍了拍孩童乱糟糟、油腻腻的头发,和善问道:“小鬼,你说咱俩是什么关系啊?”
小鬼乌黑的眼珠滴溜一转,神情勉强地答道:“我的卖身契在你身上,我们自然是主仆喽。”
少年郎接着说道:“既是主仆,哪有主人拿包袱的道理。你今年多大,姓啥名啥?”
“我有十岁了,至于名字,不应该你这个主人给我取吗?”他要摆主人架子,干脆让他过瘾。
少年郎怀疑地上下打量了一眼瘦小的男孩,这么大点的个儿,竟已十岁了吗?“父母生你育你,我又有何权利替你取名。”
男孩古怪地瞧了他一眼,这人莫不是脑子有毛病吧?跟着他能有好日子过吗?
“我叫阿达。”
听见他的回答,少年郎满意地笑了,“阿达,你可记好了,我名叫苏草心,青青小草的一颗自由之心,你爱怎么称呼我都行,不过我更偏爱‘苏姐姐’。”
阿达脱口嘲笑道:“你有毛病啊,男子汉大丈夫,竟然要我叫你‘苏姐姐’。”
苏草心爽朗地笑道:“谁说我是个男子?开路吧,我的小跟班。”随意轻敲了一下目瞪口呆的阿达,苏草心迈开步子。
女人?阿达盯着背影看起来很随意潇洒又带着点漫不经心的苏草心。这到底是什么人呐,他有股误上贼船的不妙感觉。嘿嘿,无妨,若是苗头不对,大不了他逃之夭夭。
阿达快步跟上苏草心,见她嘴角挂着慵懒笑容,心里嘀咕:她真是个女人?越看她的笑容越不顺眼,不然气气她也好。
“苏姐姐,我晕倒可是装出来的,就连叫得那么惨也是因为瞄见你停下了脚步。有人爱当菩萨,可怪不了我。现下银货两讫,你可不能反悔了。”
哼!这世上哪还有什么好心人,全都自私自利,买了他们这些小童回去都是当畜生使唤。要不是牙人见他老是不装老实讨好来买小童的人,对他百般虐待,他也不会配合他做出一副可怜样。嘿,岂料还真让他遇上一傻子。
阿达斜觑苏草心,现下应该恼羞成怒了吧。却见她仍是懒懒笑容,四下赏玩摊位物件。
阿达立即黑了脸,垂眼看见怀里的包袱,又“嘿嘿”笑了两声,坏坏说道:“你不怕我拿着你的包袱逃走?”说完便拔腿就跑,边跑边咧着嘴,这下不信你还无动于衷。
跑了半天,感觉不到后边有追赶的动静,他停下脚步回头看,远远望见苏草心正在一小摊前把玩着什么小物件。
阿达的脸色由黑变绿,他恨恨地跑回苏草心身边,大声嚷道:“你怎么不追我!”
“你愿意走便走,也省得我还要供你吃住,我可不是什么富人啊,”她看了眼阿达怀里的包袱,“包里也没什么重要东西,没了也无妨,给你就当留念吧。”
阿达白眼一翻,这女人其实真是个疯子吧!“哼!想甩掉我,我偏要赖着你。”
苏草心无所谓地耸耸肩,将手里的扇坠放回小摊,负手前行,说道:“随你,你愿意就跟上来吧。”
“跟就跟,我还怕你不成。”阿达快步跟上。
大街旁一名叫“聚采轩”的字画店内——
“谁是店主?还不出来,我家公子有话问你!”青衣书童一踏进店铺便不客气地大声嚷道。
“哪来的野小子在这撒野……”肥头大耳、颇有福相的店主在瞥见书童后的白色俊逸身影后,凶恶的神情戏剧化地转为谄媚,低头弯腰恭敬说道:“风舞公子,大驾光临,真是令小店蓬荜生辉呐!只是不知有何贵干?”
风舞公子怎会来他这家名不见经传的小店,他可是得罪不起的人物啊。他虽无功名,却是前朝太傅的得意门生,年仅十三时便名满京城,喜爱附庸风雅的达官贵人都竞相邀他赴宴。
不过这人有两处怪异,一是虽博闻强识、才识过人却不考取功名,二是他额际系有锦带,终年如此。喔,漏了一点,还有身世成谜。
“哼!我们是专程来找你算账的!”青衣书童没好气地喝道。
“福至,不得无礼!”盛气凌人的书童在听见他家公子的斥责后便恭敬站在一旁。他家公子就是心善,对这样的无良店主,轻声软语怎能架得住他。
店主见书童如此说道,心里纳闷着,他有何处得罪了风舞公子,莫不是……
风舞见店主心虚得冒出一脸大汗,俊目带笑、语气和善地说道:“店主不必拘谨,在下只是来询问一事。”
店主见他态度亲切,都说风舞公子乃芝兰君子,温润如玉,今日一见,果然如此。店主提着的心才稍稍放下,小心翼翼说道:“公子请问,小人一定知无不言。”
风舞微笑道:“前日我受邀至老相爷府中一会,厅堂之上挂着一幅‘春棠图’,落款竟是‘仁久’,我记得自己不曾作过此画,打听之下才知画出自‘聚采轩’,便来询问。”
店主听到这话后,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求饶道:“那幅画是我一好友放我这央我寄卖,我并不知那是幅假画,求求公子放我一马,千万不要告知老相爷,不然我小命不保啊!”
“店主不要惊慌,快快起身,”风舞上前将哭丧着脸的店主扶起,安慰道:“我并不是来责怪你,更没有想将此事告知老相爷。”
店主听他如是说道,疑惑地问道:“那公子来这是……?”
“福至,取画来,”风舞吩咐道。
“是,公子。”书童极不情愿地上前,将手中的卷轴展开。霎时一幅妖艳怒放的西府海棠呈现于画卷之上。真是“猩红鹦绿极天巧,叠萼重跗眩朝日。”
店主惊讶喃道:“这是……”跟他卖出去的那幅一模一样,却又更是上乘,海棠的娇媚香艳跃然纸上。
风舞解释道:“这幅春棠图是在下凭残存的印象所绘,在下不才,切莫见笑。”
“公子过谦了,这样的佳作实属难得,却不知公子拿此画来是何意?”
风舞勾起薄唇浅笑道:“我希望店主能将这幅画与相爷府中那幅画换回。”
店主面露难色,开口道:“若将此画换回,岂不是说我卖出的是假画,相爷必会大发雷霆。”
“一定得换,而且越快越好。假的真不了,偷天换日,总有一天会败露,到时想补救就为时已晚。现在向相爷禀明此事,说明缘由,相爷宽宏大量,必会饶恕你,”风舞顿了一顿,眼中流光一闪,接着说道:“再者相爷也定不愿将此事闹大,这毕竟也不是什么光彩之事。”
是啊,若将此事闹大,岂不是说相爷辨不出真伪,错将狸猫当太子。风舞公子真是替人设想,不枉他谦谦君子的美名。
“哼!也只有我家公子才如此宅心仁厚,不与你计较,若是换了别人,你脑袋早已搬家。”站在一旁的福至嗤鼻道。
“是,是,”店主连忙弯腰鞠躬,恭敬说道:“多谢风舞公子的再造之恩,小人一定要好好答谢公子,请稍等片刻。”
店主进到店铺里间,片刻之后手捧木匣出来,双手恭敬奉上说道:“万望公子收下这区区薄礼。”
“这我不能收,”见店主一脸惶恐,他沉吟一下,然后说道:“你这里卖的是字画,不然这样罢,一物换一物,我随便挑一幅字画如何?”
“公子果然是谦谦芝兰君子,若公子定要这样,小人也只有谨遵吩咐。”
风舞扫过店里摆设的字画,蓦地清俊明目定在一幅丹青之上。福至顺着他的视线,也瞧见店铺角落的那幅丹青,立即大叫起来:“店主,你们店怎么会有如此伤风败俗的画作?”
原来画上是一名衣衫半褪的女子,香肩裸露,薄纱之下的红艳肚兜若隐若现,引人遐思。画者将女子艳丽芙容上那欲拒还迎的娇媚神态不差分毫的描绘出来,看得人心痒痒。
“这……前些日子有个小哥送了几幅这样的画来,我本来也不想收,但那小哥说他分文不取,若是画好卖的话再给钱不迟,不料竟真的好卖,现在只剩这一幅了,也不知这小哥何时再来。”
“闲闲居士,”风舞轻声念出画角落款,莞尔笑道:“真是有趣之人,店主,便要这幅吧。”
店主急忙说道:“公子,这幅画才卖十两,实在与公子的画相差甚远,公子是否再另选?”
风舞摇头拒绝道:“画不分贵贱,还是就要这幅吧。”
店主见他意已决,便不再多言,应了声便去取画。
“公子,怎能挑这么……不堪入目的画,我看店里其它任何一幅字画都比这幅好,”福至浓眉皱着,不满地说道。这要是传出去,辱了公子名声可如何是好?
风舞只是面带清浅笑意,不再多言。
店主将画轴交给福至,然后客气地说道:“公子来了这许久,还未喝口茶水,请公子务必到内堂歇息一下。”
风舞见他真诚相邀,也就并不推辞,随他走入内堂。
这时,店门外——
一大一小的身影在店门口停住,苏草心转身对阿达说道:“包袱给我,你去对面面摊吃碗面吧。”
阿达一脸戒备地看着她问道:“你不是要将我甩了罢?”
苏草心带笑敲了他头一下,弯唇笑道:“小鬼心思真多!不过精明些也好,才更有趣。”她从袖兜里掏出一粒碎银,递给阿达。
阿达捂着头,一边将手中包袱递给苏草心,一边接过碎银,抱怨道:“你怎么这么爱敲我头,不对,你不是说没有银子了吗?”
“你的脑袋瓜子太可爱,我实在手痒啊,至于银子嘛,”她眼角翘着,奸猾说道,“在人眼皮底下做些手脚也不是什么难事,只要动作快些。你去吃面,我进去一下办点事。”说完便迈进店铺。
阿达目瞪口呆,她……她竟然如此狡诈。慢着!她这样变化无常,难保不会真的甩了我。他又转念一想,不怕,面摊正对这家店的门口,他只要死死盯着,就不怕她耍诈。他拍拍早已饿得扁扁的肚子,是时候祭祭五脏六腑了。
苏草心进了店铺,正巧碰见店主从内堂出来,交谈了几句后,她将手中包袱交给店主,店主给了她一袋银子,她也不打开看看,便辞了店主出来。
店主回到内堂,风舞便问:“刚刚便是那闲闲居士?”
店主回答道:“正是。”
风舞便匆匆辞了店主,追出店外,所幸苏草心走路一向漫不经心,才走到街中心。
“兄台,请留步!”风舞在后头唤着,苏草心却置若未闻,继续慢悠悠朝对街店铺前进。
“喂!白衣服的,喊你呢!”福至大声嚷道。
苏草心这才回过头,疑惑地瞧着这一对主仆。
福至没好气地质问道:“我家公子叫你,你怎么不应,你可知我家公子是……”
“福至,住口!兄台切莫见怪,我这个书童性子有些急躁。”风舞温和致歉。
这时,恰巧一阵微风吹过,吹得几人衣衫飘起,苏草心扬起略显英气的弦月眉,浅笑吟道:“衣袂飘飘,锦带飞扬,随风而舞,好一个俊逸灵秀的俏郎君,风舞公子,名不虚传呐。”
“风舞只是几个友人玩闹时所取的诨称,岂料后来竟街知巷闻,兄台切莫见笑。其实我姓‘文’名‘仁久’,兄台可直呼我名。不知兄台如何称呼?”
“名‘人九’,岂不是‘仇’,这名字不吉利啊。”这风舞公子莫不是亲切过了头,突然冒出来就要和我称兄道弟,如此显贵之人,还是少招惹为妙。
“你怎么说话呢,是‘仁德长久’,哪是什么‘仇’。”忠心的福至立马抗议道。也不知公子是怎么想的,竟然对这种三教九流,作出那么淫……的画的无赖这么亲切。
“仁德长久啊,”苏草心清目若有所思地瞧着他处,轻声喃道:“不像,不像。”
风舞有片刻怔住,然后泰然问道:“兄台此话何解?”
苏草心听见他的问话,有片刻惘然,然后指着墙角趴着的三只狗说道:“你瞧这三只狗,大的两只是黑色的,怎么那小的却是土黄色,实在不像啊,难道是那只母狗在外偷情生的野种。”
风舞噙着笑的嘴角再度僵住,不知如何接话。福至就没那么好的脾性了,冷着脸斥责道:“我家公子与你说话,那是瞧得起你,你怎么这样漫不经心,如此不知好歹。哼!作出那么不三不四的画,伤风败俗!”
“画?喔,你们看见我放在‘聚采轩’的画了,这位小哥敢问如何伤风败俗?”苏草心也不恼,只是显得有些好奇地问道。
“那画中的女子穿得那么少,露胳膊露腿的,肚……肚兜都瞧见了,不是伤风败俗是什么,真是有辱斯文!”福至红着脸鄙夷地说道。
苏草心仍是笑意满面,带着点揶揄口吻说道:“非礼勿视,小哥瞧得倒是仔细,想必是移不开眼吧。小哥不喜欢,那些花楼舞坊可是争着要呢。”
“花楼舞坊?”福至瞠目结舌。
风舞却并不惊异,那人也是在花楼瞧见一幅类似的画作,才像他打听此人,叫他留意。
“兄台不要在意福至的话,他见识浅薄,兄台所作之画颇为新颖,画中之人的妙曼舞姿,娇媚神态一一显现,如真人在眼前翩翩起舞,虽然有些惊世骇俗,但仍是好画,足见兄台画功深厚。”
苏草心诧异地瞧他一眼,这样的评价她倒是头回听闻,这个风舞公子是否假意奉承暂且不说,他倒没那么迂腐。
“你怎么那么慢,我面都吃完了。”阿达抚着圆滚滚的肚子,走出店铺。他斜着眼瞧了风舞主仆一眼,见他俩衣料上乘,皱起眉头,他最讨厌那些所谓的富贵之人。他扯了扯苏草心的衣袖,示意她快走。
风舞主仆二人有些诧异地盯着突然出现的乞丐样的阿达。阿达感觉到他俩的视线,恶狠狠瞪了他们一眼。
福至被他一瞪,神情不快地移开视线。哼!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果然不错!
“这位是?”风舞有礼地询问。
苏草心亲昵地敲敲阿达的头,惹来他的一个白眼,然后笑着说道:“是我刚上任的小书童。”
“谁要做你的书童!”阿达撇撇嘴,脏污的小脸神情不驯。
“卖身契在我身上,由不得你不认,不然……”苏草心指着风舞对阿达继续说道,“我将你交给他,你看他一身华服,你跟着他必定吃香喝辣,你瞧怎么样?”
阿达瞟了风舞一眼,带着嫌弃否决道:“跟着他还不如做你的书童,我最讨厌这种书生气的人,迂腐无聊。”他又扯扯苏草心的衣袖催她快走。
“那么这位‘文兄’,告辞了。”她挥挥衣袖,毫不留恋地转身便走。
“等等,兄台,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家住何处?”风舞出声阻止。
苏草心头也不回挥挥衣袖,说道:“下次吧,若有缘相见,必定如数奉告。”
“你不知道,刚才那面摊老板真是狗眼看人低,把我当乞丐给轰出去,我亮出银子,他才让我进店。”阿达愤怒不满的声音清晰地传来。
“真是无良老板,要是我,就把银子砸他脸上,再叫上七八碗面,招呼蹲在店外头的乞丐吃,包管他气得脸色发青。”苏草心语调上扬的声音渐渐远了。
“哈哈哈,下次就这……”声音渐渐模糊不清了。
风舞收回视线,淡淡说了句:“我们也走吧。”便和福至一前一后离去。
宰相府内西角一处偏僻的院落内——
月明星稀,幽静的院落内一个小小身影正在井旁努力清洗堆积如山的衣物被单。已经彻底梳洗过后的阿达露出一张略显宽厚的方脸,但脸上愤愤的表情破坏了那天生的祥和之相。他边使劲搓洗手中衣物,嘴里边碎碎地抱怨着。
“我简直是误上贼船,不,是误入魔窟嘛,一开始看见这么气派的大屋子,还以为自己跟了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哪知道进出都得爬狗洞!”
“这个女人说什么她也是寄人篱下,做不了主,要我好自为之,若是被其他人发现被赶了出去,她概不负责。听听!这是什么意思,岂不是叫我以后都要东躲西藏?”
“还有,这个臭婆娘真是宇宙超级无敌大懒虫,看看这院子,满地落叶,花草都蔫着半死不活的,我一开始还以为是废置的阴森鬼宅。饭不会煮,衣物也堆积如山,这还是女人吗。更可气的,连,连,肚兜这么贴身的衣物都扔给我!”
“咦,这是什么?”阿达将木盆里的已经烂成一团的纸捡起,小心地摊开,字迹已经模糊不清了,但隐约可见“契”和“陈达源”几个字样。
阿达的方脸立即臭如茅坑里的石头,这个苏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