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凤翎花冠陡失颜
鼻尖有浓浓的药草味传来,苦苦涩涩的,滑入她的喉管。云彩的意识渐渐清明,耳边听到一个人沉重的叹息声。
“你?这不是我做的。”另一个女声从较远的地方传来,声音中充满了撒娇的意味。
“你可听过‘姑息养奸’这个词?”
发出叹息的那个人的声音真真切切地在云彩的耳边响起,云彩睁开眼,略抬了抬头,对上一双充满关怀之情的眼。
“你醒了?”他舒了口气,亲切地笑着,继续将药喂到云彩的嘴边。
“你是谁?”云彩往后退了退,防备似的看着他,这个人虽笑得亲切和蔼,他的眼却让云彩感到莫名的熟悉和恐惧。
“别不识抬举,她是小姐请的大夫。”远远的,从门口传来青梅的声音。云彩转眼一看,青梅的身旁正站着小姐,她一脸敌意地看着云彩,像要把她生吞活剥了一般,让云彩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身体。
大夫锊锊下颚的小山羊胡子,微微挪身挡住了云彩的视线,“姑娘,现在可以喝药了吧?”说完再次把要碗凑近。
云彩木讷地点了点头,她有些搞不明白,为什么小姐要为她请大夫,为什么要那样看着自己,为什么这个大夫对她这么好,但是这些问题她都没有开口询问。
凉秋,枫叶霜红。
太傅府里,遍染红色,已分不清是枫叶的红,还是布帘、喜字的红,俯瞰这府邸,已然成了一片枫木林,红煞煞的,恨不得把屋顶都铺红。
云彩的伤好了没几天,太傅府里就开始大肆张罗着小姐出嫁要准备的东西。新房里,来来往往的丫头将新娘的装扮准备齐全,胭脂、水粉、凤冠、花珠、喜服、锦帕,全都摆在梳妆台上。
全部备齐,老嬷嬷挥手驱散众丫头。一个绿裙丫头混在人群中,长袖在梳妆台拂过,谁也没有在意,铜镜中,只照出一个带笑的侧脸。
人群散去,老嬷嬷打开寝帐,把新娘扶出。
鞭炮齐鸣,炸得震耳欲聋,靖王府门前,人头攒动,当前,站着一个身穿红袍的男子,不少人走过来跟他道喜,他却只是淡淡地回应,笑意不深。
“新娘子来了!小王妃到!”一个小童兴高采烈地大叫着跑来。
语落,元释渊冷下脸,朝人群里看了看,一个混在人群里的人收到他的视线,表情立刻凝重起来,他朝元释渊点了点头,手藏在身后动了动,然后挤进人群里。
花轿落下,新娘子在媒婆的搀扶下缓缓下轿。
元释渊上前,接过媒婆递过的红绸,他注意到,新娘子的手紧紧地握着,节骨微微的泛白,连她的步伐都有些不稳。他冷冷一笑,靠近她,将她的手握在手里,那只手冷如冰霜一般。元释渊凑近她的耳边,低低地说:“别害怕。”
新娘子的身体轻颤了一下,将身体的重量略微放在了她的手上,好像没人搀扶就没办法行走一样。
元释渊牵着她慢慢步入府内,一路上,众人都到他面前恭喜道贺,他应付着,眼睛却不动声色地四处观望。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送入洞房。”所有的礼数都行过,元释渊皱着眉,走进新房,是他的估计错误,还是那个姓柳的并不在意这个范彩芙?
房门打开,房间里只有新娘在床上端坐着,她的双拳仍紧握着,身体僵直,似在忍耐什么痛苦的事情。
元释渊冷哼一声,大步走到她的面前,也不管新房中的规矩,大手一挥,将喜帕掀起。
“你?”他大喝一声,倒退了几步,瞪大眼睛看着眼前的人。
“小王爷?”门外的两名护卫听到他的声音赶紧跑进房里,今天虽是小王爷的大喜之日,但是王府之内,层层护卫,危机四伏,不能出半点差池。
元释渊压下心里的惊疑,将新娘挡住,面向两名护卫,“没事,你们退下去,让卫云撤掉把守的官兵,取消行动。”
“这?”两名护卫不明所以相互看看,只得道:“遵令!”
房门关上,元释渊深吸一口气,摇了摇头:“我怎么没想到,范彩芙以崔莺莺自喻,就是告诉我她要和他私奔,和要犯逃跑,株连太傅府也无所谓,爱而不能,好个爱而不能。”
元释渊大掌一挥,重重打在桌上,震得杯盘乱响。
床上的人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说不出。
“你是谁?”元释渊握着拳,没再看她,这个女人看一眼就再不想看第二眼,她的脸上竟然长满红疮,没有一块好皮,范彩芙竟然用这样的女人来玩弄他,“不管你是谁,既已拜过天地,你就是我的妻,以后就住在王府里。”
说完,长袖一挥,离开房间。
床上的人连嘴唇都咬破,为什么小王爷不认识她了?自从上轿那一刻开始,她的脸就奇痒无比,她拼命地忍耐着,到底…
“啊!”一声惨叫在新房响起,随之而来的是一阵铜镜落地的声音。
但是,这一夜,四周死一般的寂静,谁也没有再来看过她一眼。
第二日,太傅大人和太傅夫人被‘请到’靖王府。
一进新房,看到那床上的人,太傅夫人便吓得差点背过气去。
只见大红色的新床上,直挺挺地躺着一个女子,她的脸上通红,长着疮,那疮有的已经开始往外流血、流脓,她的手被一根绳子绑住,人已经晕了过去。
“作孽啊!”太傅大人捂着头倒退了几步,倒坐在凳子上,“快,范福,去请城里最好的大夫给她看看还有没有得救。”
云彩觉得自己好像躺在火堆一般,浑身发烫,那热度似乎要把她的头都炸裂一般,痛苦,比接近死亡那一刻还让她害怕,那镜中像魔鬼一般的人是她吗?她不断地看到记忆中的人,爹、娘,他们的影响如此清晰地出现在她的眼前,她伸出手去抓、去扯,却怎么也抓不到。
“姑娘!姑娘!”有一个人抓住了她的手,那只手很大,很有力量,云彩反抓住他,安心地静了下来。
云彩睁开眼的时候,第一个看到的居然是木大夫,他此刻正眸目晶亮地看着云彩。
“姑娘,你终于醒了,三天三夜,你终于熬了过来。”大夫伸手摸摸她的额,满意地点了点头。
“木大夫,您真是神医,小王妃的脸现在已经光光滑滑的了。”一个小丫头端着一碗药凑近前来。
云彩想伸手摸摸脸,却发现自己居然紧紧攥着大夫的手,她赶紧松开手,有些不安地看看那个大夫。
大夫只是淡淡地笑了笑,抬起自己的手说:“你看,这可是你的杰作。”他抬起左手,上头,竟赫然被云彩捏出了几条紫青色的淤痕。
云彩羞赧一笑,这个木大夫其实并没有哪一点让人害怕的。她抚上自己的脸,不但红疮全无,还比以前更加光滑嫩滑了。
“小王妃,喝药吧,红绸喂您。”小丫头端着药蹲坐在床前,眨着大眼朝她伸出一个盛满药的汤勺。
云彩看着这个十五六岁的小丫头,忽然想起了青梅,当年她刚到太傅府的时候,就像这个小丫头一样,单纯、朴实,没有心眼地照顾她,为她担忧。只是,物是人非,青梅变了,为了一个无法企及的男人,她们之间再回不到过去。
王府里,桂花开得正好,走到哪都能闻到一股芬芳浓郁的甜甜味道。
云彩深吸一口,觉得神清气爽。半个月了,她来到王府这么多天,木大夫和红绸一直都在她的左右照看,身体已经恢复。太傅大人和夫人经常来探望她,就连老王爷也常常来看她。但是,他却一直没再出现,他大概以为嫁给他的本就是个丑陋的女子,所以即使没有赶她走,也没有再来看过她一眼。
“云姑娘,你的面色红润,精神也好,身体已经恢复了。”木大夫走在云彩的旁边,微笑着看着云彩。
云彩看着他,也笑着,这个木大夫总让她有一种莫名的亲切感,“您怎么总叫我云姑娘,我已经不是姑娘了,我已经…嫁人了。”
“我是大夫,我当然知道。”木大夫狭促地一笑,想要做一个鬼脸,但是本就正直的长相,让那个鬼脸做来更是滑稽,让云彩忍不住轻笑出声。
“这样笑很好,你该多笑。”木大夫看着绽开美丽笑颜的云彩,竟情不自禁地拉住云彩的手,“云彩,我…”
“大胆!你们是何人?”一声断喝,吓得云彩赶紧抽回手,木大夫却镇静地站在原处,直视来人。
元释渊大步走近,几天没回王府,怎么冒出了两个人在这花园里卿卿我我,成何体统?还未走到他们面前,他已经看到了那个丫头,她原来披散的长发已被挽成髻,身上穿着华丽的绸缎,她变了,变得…好美。
“你怎么在这里?”元释渊看着她,看看那个大夫打扮的男人,她难道嫁人了?元释渊握紧拳头,心里忽然涌起一股憋闷的情绪,郁积在胸口,急欲得到一个答案。
“我…”云彩直视他,再见到他,居然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她是你的妻,小王爷不记得了吗?”木大夫扬声道,态度不卑不亢。
“我的妻?她不是?”元释渊不可置信地看着云彩,明明是一个满脸红疮的女子坐在床上?那一刻,他只看到她的脸便没有再看下去,怎么可能是她?
“小王妃被人下毒,脸部差点毁容,小王爷居然不知道?”木大夫冷笑道。
“你又是谁?”被人下毒?这件事他定会追究,但是,眼前这个男人居然如此张狂,实在让他的心头十分不舒服,刚才他走过来的时候明明还看到他拉起云彩的手,一双眼色迷迷地看着她。
“他是木大夫,多亏了他,我才恢复了容貌。”云彩急急地解释,深怕这两个人产生不合。
“既然她已经好了,大夫可以回去了,改日我定会重金酬谢。”元释渊冷哼一声,拉起云彩就往前走。
“你怎么认得那个木大夫的?”走到没人的地方,元释渊甩下云彩的手,有些恼怒地背对着她。
“我不知道,我醒来的时候第一个看到的就是他。”云彩摇摇头,她的心中有些惶惑,她现在到底算是什么?和他拜过堂,他也说自己是他的妻,既是他的妻又该有什么态度面对他?
“第一个?”元释渊忽然有些懊悔,成亲当日,他如果多一些耐心,仔细辨认,定能认出她的眼来,也不至于让那个色鬼大夫做了好人。
云彩垂着头,应了一声,他好像在生气,她却搞不懂他到底气些什么。刚才看到他双目浮肿,眼下暗黑,满脸的疲惫,大概是公务缠身,但是,她终是要说的:“小王爷,奴婢请你休我了。”
元释渊闻言腾地转身,“为什么?”为了那个男人吗?
“奴婢答应了小姐代替她出嫁就是欺骗了你,所以,你大可休了奴婢,奴婢没有怨言。”云彩将手指插进掌心里,硬逼着自己将这番话说出口,她配不上他的,她早就知道。
“你奴婢奴婢地叫得很刺耳,”元释渊伸手抬起云彩的头,皱起眉,“我说过你是我的妻,那你就是,我说不是你才不是,不需要你自作主张。”
“是。”云彩吃痛地泛出泪光,轻轻地点了点头。
“坐下。”元释渊拉着云彩坐到一棵桂花树下。
树很大,怒放的黄色花朵多得几乎把绿叶都掩盖,连阳光都无法穿透。
云彩刚坐下,忽然一颗靠近的头吓了一跳。元释渊把头靠进了云彩的怀里,找到一个舒适的姿势便安静地闭上了眼睛,这几天追踪范彩芙的踪迹他已经累得再说不出话了。
云彩僵硬着身体,紧张得手脚不知道该怎么放。
“放轻松。”元释渊的声音从云彩的怀里闷闷传来,他的气息透过薄薄的衣衫喷在云彩的小腹上,热热的,痒痒的。
云彩听他的话,手脚放松,试着平稳自己的心跳,她靠在树干上,细细地喘息着,干脆也闭上眼睛,任桂花的香味把他们带进绮丽美好的梦境中。
跟他在一起,她好像总会有好眠。
黄昏,风渐渐变凉,云彩醒过来,腿上的酸麻提醒着自己他的怀里还有一个人。她低下头,细细端详他的面容,睡着的他像一个婴儿一样毫无防备,习惯性紧皱的眉也舒展开来,云彩伸手轻轻抚摸着那道褶痕,他不该有烦恼,他该是快乐的。
“咕噜噜”一阵怪叫,从怀里的人身上发出。云彩先是被安静中忽然发出的声音吓了一跳,一会才反应过来。
怀里的人动了动,长睫闪动,却没睁开眼,他皱着眉,有些不耐烦地低吼:“快去准备晚膳。”
“是。”云彩看看他略带红晕的俊脸,语气中带着憋不住的笑意。
元释渊睁开眼,有些恼怒地转头看着云彩,下一秒,他的所有愤怒情绪居然全都一扫而空。她笑了,微微地笑着,说不上动人心魂,但也叫人移不开视线,她的黑眸因着笑意蔓延,竟如宝石一般点点闪耀。
云彩因他的注视,有些不安地顿住笑,他又生气了吗?为何一直盯着自己?
“你确实应该常常笑的。”元释渊忽然想起那个大夫说的话,心里不由得又泛起一股难以排解的郁气,她不常笑的,却对着那个大夫笑得灿若桃花。他低吼一声,利落地从云彩怀里跳起,背对着她,有些粗重地喘息着。
“小王爷?”云彩想站起身,却怎奈双腿发麻,酸麻感排山倒海而来,她怎么也站不起来。
元释渊微微侧过脸,冷哼一声,大步流星抛下云彩独自离去。
云彩再次颓靠在树干上,用力地捶打着仍没有从麻感中恢复的双腿。
夜色沁凉。
云彩拢了拢身上的衣物,叹了口气,由小院折回房中,桌上的佳肴已经凉透。
“小王妃,红绸再把饭菜拿去热一下,您先吃点吧,小王爷公务繁重,估摸着一时半会还是会呆在书房里的,您就别等了。”红绸心疼地站到云彩身边,小王妃也是命苦,刚嫁过来就被人下毒,被小王爷扔在新房里第二天才被发现,现在小王爷又变本加厉不理人。
云彩痴痴地摇摇头,“红绸,你忙了一天也累了,回去休息吧。”
“可是您?”
“听话。”云彩柔柔地开口,站起身将红绸慢慢推出房间。
红绸无奈地叹息,“小王妃,您可别苦了自己,那我先回去了,有事您就叫,这晚上有侍卫值班守勤的。”
云彩点点头,目送着她离开。红绸年纪比她还小些,却比她还要懂事,看事情也看得透彻,权高位重的小王爷怎么会甘愿娶一个丫头做妻,他不过是把自己当成一个摆设罢了,她又何必把自己看得太重,越多的期待才会有越多的心伤。
云彩重又步回房里,房间很大,由布帘隔成三间,小厅,卧室,还有一个侧室,云彩走进侧室,在软塌上呆坐着,窗户打开着,可以看到天上的月亮,中秋节快到了,月儿正慢慢变圆,对于一个行尸走肉活着的人来说,过一天便是一天,这种温馨的节日只会刺伤自己。云彩平躺在床上,听着四周静悄悄的,忽然觉得前所未有的孤寂。以前在太傅府虽要和一群丫头挤在一个通铺上,但是起码也能听到心跳声、呼吸声,此刻,她却是孤零零地躺着,有点像那晚沉入水底的感觉,孤独成了一种恐惧,吞噬着她。
二更已过,元释渊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新房,房门外,大红的喜字仍贴着,在灯笼的照耀下闪闪发光。
他的妻呢?元释渊瞪着空无一人的卧室,红色锦被叠得整整齐齐,没有一点有人躺过的迹象。她去哪了?元释渊奔出卧室,四下寻找着,忽然听到侧室里传来低低的抽泣声。
他的妻原来和衣躺在侧室里正一人独自在梦中流泪!元释渊坐到软塌凑近,轻轻拍打着她的脸,“丫头,丫头!”
云彩迷迷糊糊睁开眼,“小王爷,您回来了?”
她的声音里鼻音奇重,云彩摸上自己的脸,怎么又流泪了?刚才在梦里,她正走在迷茫的雾中,曙光微现,她刚刚看到一个人的背影,心头莫名的感动,还没来得及看清他的脸,却被小王爷叫醒了。
“你怎么睡在这?”元释渊皱着眉看看她的身上,连一床棉被都没有,她是存心要他担心吗?
“您生气了?”云彩也学着他皱起眉,不安地开口。
“谁说我生气了?”元释渊眉间的三条线痕迹更深了些,这个丫头的脑袋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可是…”云彩说着,手不觉抬起,伸出手指轻轻地点了点元释渊的眉间,“这里…”
她的指尖触碰到自己,竟像有一股电流流窜一般,震得元释渊浑身酥麻,他飞快拉住她那只触碰自己眉间的手,重新贴上自己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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