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豁然回首情已湛
云彩不会忘记,那个春雨绵绵的清晨,爹手里拿着两块温热的红枣糕,温柔地把她叫醒。红枣糕甜甜的,她吃了一块就再吃不下,爹把另一块用手帕包起来,裹进了一个包袱里。爹让她背着那个小包袱,离开了家,他们离开的时候,娘仍躲在那间黑乎乎的房间里,没发出半点声音。
爹带着她走了两个时辰的路。泥泞的土路让云彩的裤子上沾满了泥土,最后他们停在了一间小门前,门前站着一个人,瘦弱矮小,面无表情地看着爹。
爹蹲下身,把拉到身前,说:“彩儿,以后要低着头做人,不要让别人看到你的眼睛,爹过一段时间就来看你,你要听话。”
说完,把她推到那个人的面前,转身走进绵绵细雨中,没有再回头。云彩记得爹的背影,爹的裤管上也沾上了泥土,他的步伐有些踉跄,差点摔倒。云彩没有哭,即使后来爹再也没来看过她,她也没哭,自懂事以来,她就知道,哭,是没有用的。
云彩僵硬地躺着,长长的通铺上,睡满了丫头,人多到连一个轻微的转身都不能,每个人或侧或平躺,都是固定的姿势。云彩尽量不碰到别人,小心地撑起身体,拿着衣物走出门外。
黑暗中,一双闪亮的眸静静地睁开眼,看着这一切。
云彩赤着足,悄悄地来到后门,一开一关,走出了太傅府。
太傅府很大,背靠着一座大山,每次午夜梦回,睡不着的时候,云彩就会溜到山上,山风吹拂着,看着月娘,看着暗黑的夜,让她的心情平静下来。
山上悄无声息,安静的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声,云彩慢慢地走着,虽然月牙被云层遮住,她摸着黑也认得上山的路。
信步走着,黑暗中,忽然惊现点点火光,云彩警觉地藏到草丛下,后山上并没有人居住,怎么会有火光?云彩微微抬起头,往火光发出的地方走近。
树林外的草地上,升起了一篝火焰,只有一个粗壮男人坐着,只见他的手里拿着一把亮闪闪的短刀正在杀一条鱼。他的身侧平放着两把大刀和两个包袱。
‘啪’,草地旁的河水中发出声音,云彩眨眨眼,看到一个人手里拿着一根棍子一般的细长物正往水里插着,不一会,他大笑着,举起细物,入水的那端已透身插上一条大鱼。
岸上的男人嘿嘿笑了两声,把手里的鱼放到火上烤。
“老黑,技术不错,你还真行,随身带着盐巴。”
水里的男人走上岸,把与扔给岸上的老黑。这个人也长得粗壮,两个人像亲兄弟一样,身形面貌都很像,只是杀鱼的那个略黑些。
原来只是两个赶夜路的人,他们怎么不住到城里的客栈,要在这山野间夜宿?云彩摇摇头,准备往回走。
她还未回头,黑暗中忽然有一个人来到她的身后,她想要挣扎嘴已被他捂住。那人用一只手将她搂进怀里,站直身,云彩的脚已离地。云彩想动动腿,身子却被他牢牢抱紧,连一点扭动都做不到。她僵直着身体,鼻尖闻到一股淡淡的桂花味从那人身上散发出。
那人抱着她,朝岸边的火堆大步走去。
那两人看到他,急忙走过来。
“少主,这个女子是谁?”较白的那个汉子低声询问。
“她藏在树林里,你们不知道?”被称为少主的男子声音年轻,语气淡漠。他把云彩扔到地上,在她还没回过神的时候,手指飞快在她身上游走,她已全身动弹不得。
是他!云彩惊异地看着眼前的人,他那双湿漉漉的眼,此刻却似结成冰了一半,被一层寒光覆盖,和那天见到的时候完全是两个人。他也略为惊奇地打量着云彩,似乎也认出了她。
“她是范彩芙的丫头。”
“少主恕罪,我们一时大意,没注意到有人靠近。”老黑低着头,声音沙哑得像喉咙灌进了一袋沙子。
男子手指一挥,点开云彩的哑穴,“你叫什么名字?”
云彩只直直地看着他,不回答。
男子没有了耐心,他挥挥衣袖,回头四处看看,“老黑,点了她的穴道,扔到水里,此地不宜久留。”说完率先走进了暗黑的夜色中。
叫老黑的男人走到云彩的面前,他满脸和善并不凶恶。老黑看了看云彩,叹息着摇了摇头,“姑娘,得罪了。”
河水冰凉,云彩的身体被扔下河水中,慢慢下沉。她这就要死了吗?连一丝挣扎都没有,安静地死在这个没有人会发现的山间。
冷冽的河水反而让云彩的头脑益发的清醒,她睁大眼睛,竟透过清澈的河水,看到了那露出脸庞的弯弯月牙儿,原来在水里看月亮,它会变得如此接近,近到触手可得。一张脸庞闪过云彩的脑海,他不正像这月儿一样,多变、不可触摸,他从他所呆的天界里来到她的面前,对她笑,对她温柔,临死的这一刻,她竟想起了一个接触不深的人。
这世间的一切声音都渐渐消寂,包括她自己的呼吸声。云彩闭上眼,静静地等待着。慢慢地,有一股强烈的欲望爆出,她的身体需要呼吸,云彩闭着气,与身体里的那股力量抗衡。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氧气被抽离,连同她的意识。
爹,娘,你们在哪里?能不能再让我看你们一眼?云彩在陷入黑暗前,默默地祈祷着。门被关上,世界变成了一片黑暗。
“扑!”云彩听到一丝微弱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黑暗的门忽然被一点点打开,云彩被那光线刺伤了眼,她挣扎着睁开眼睛,那双刚才出现在她脑海里的眼赫然就在她的眼前,而且他的嘴…正贴着她的,一阵阵热气被输进她的体内。
被扑灭的火堆很快就点着了,云彩静静地躺着,看着他走来走去忙碌着,恍如梦一般,前一刻她还离死亡那么近。
“把身上的衣服脱下来。”元释渊蹲在云彩的面前,皱着眉命令道。他的心跳仍快得吓人,他跟在那个姓柳的身后,眼看她被捉,被扔进河里,却要等到那两个人都走远了才能下河救她。
云彩身上的穴道已经被元释渊解开,她吃力地撑起身体,双手已经冻得冰凉,不住地颤抖着,连腰带都握不稳。
元释渊叹了口气,把她的手挥开,大手一扯,湿衣落下。
“你刚才为什么不回答他?”也许会有一丝活着的希望,她却仍是倔强地不开口示弱。
云彩抱紧自己的身体,此刻她的身上只穿着内衣裤,她朝火堆靠了靠,“告诉他他仍是会杀我的。”
“他认识你?”元释渊挑挑眉。
云彩点点头,不再隐瞒,“那天我和小姐去放风筝,其实小姐是去见他,他…和今天这个完全不一样。”
“你可知道他叫什么?”
云彩摇摇头,“不知道。”
元释渊沉默,盯着火堆思索着。
“谢谢你又再次救了我,你还有什么要问的?”云彩也盯着火堆,忍住看向他的冲动,他也已脱下湿衣,上身****着。
“这是你的回报吗?你不问我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元释渊的语气变得轻松了些,他看看云彩欲盖弥彰遮掩自己的模样,忍不住朝她靠近了些。
“我不问,你要说的话,会告诉我的。”云彩感觉到他的靠近,反射性地也挪动着身体远离他。
“你很乖。”元释渊的声音微哑,微眯双眼,看着她离自己更远了些,却不再靠近。想来他和她见过几次面,每一次她都经历磨难,这一次她已经够累了。
云彩把头埋进了双膝之间,不再开口。
当挂在火堆旁的衣服干透的时候,天际已经微微地发白,树林里,小鸟儿叽叽喳喳的叫唤着,远处,公鸡的啼鸣声悠悠传来。
云彩睁开眼,从梦中醒来,这一夜,经历死里逃生,可是这一觉却睡得十分香甜。
“醒了?”低低的嗓音从云彩的头顶传来。
云彩抬起头,对上了一双带着笑意的眼,他们?她的头枕在他的手臂上,双脚和他的交缠,他们就这样睡过了一夜吗?云彩赶紧站起身,找到衣服飞快地穿上。
“现在这么着急,昨晚却一直喊着冷的那个丫头不是你吗?”元释渊也站起身,来到她的身后。
云彩的脸通红,她真的有那样吗?
元释渊轻笑,也将衣物穿好,“我送你回去。”
“不!”云彩立刻拒绝,“我是晚上偷溜出来的,你送我回去,我怎么向总管还有嬷嬷解释?”
元释渊知道她说得有理,但是她立刻否决的模样却有些伤了他的自尊,他冷哼一声,径自往下山的路走去。
他生气了吗?云彩跟在他后面,心里居然有些不安,她不想他不开心,这个念头猛地跳出来,吓了她一跳,是因为他救了自己吗?云彩甩甩头,想把这个念头甩掉。
元释渊走得很快,云彩有些吃力地跟在他的身后,也不喊累。
很快,到了太傅府的后门,云彩推开门看看,天才蒙蒙亮,这个时候门后面也没有人。她回过头正要向他再道声谢,他已经大步走出了小巷。云彩有些失落地站了好一会,才走进门里,他和她之间好像有些东西改变了。
云彩走到房门前的小院时,脚步一顿。场院中,老嬷嬷和那晚一样,端正的坐着,身旁站着两个仆役、两个丫头,身前放着那张长凳,不同的是,这次她的脸铁青着,睁大眼睛瞪着云彩。
“你从哪回来?”老嬷嬷的声音尖锐高亢,震破了宁静的清晨。
云彩低着头,没有回话。
“青梅,出来!”老嬷嬷往后叫了一声,眼睛仍恶狠狠地看着云彩。
青梅慢吞吞地从房间里走出来,眼睛盯着云彩,那眼神竟带着恨意。云彩愣了愣,不明白她对自己的恨意从何而来。
“青梅,你说,昨天晚上你看到什么了?”老嬷嬷问着青梅,视线仍放在云彩身上。
“回嬷嬷,我看到小云大晚上的从后门溜了出去。”青梅仍瞪着云彩,“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屋里的丫头都知道,她经常偷偷溜出去。”
云彩惊讶地看着青梅,不禁失声叫着:“青梅?”
“你不知道,范家家规,奴才不得私自出门吗?”老嬷嬷恨声喝道。
“嬷嬷,还有,昨儿个小王爷来府里探望小姐,她口不择言,把小王爷气走了。”青梅凑近老嬷嬷,明明是低语,声音却大得所有人都听到。
云彩不可置信地看着青梅,头摇了又摇,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这件事你怎么刚才没跟我说?她跟小王爷说了什么?”老嬷嬷听了这话,忽然警觉地看向青梅,小姐真不该相信这个小丫头,她这么不听话,迟早会坏事。
“她说,”青梅转动大眼,低声道:“她说小姐不在房里午睡。”
老嬷嬷瞪大眼睛,把青梅拉近,“还有呢?”
青梅安慰地笑着看看老嬷嬷,“我当时在场,当然没让她继续说下去。”
“该死的丫头!”嬷嬷气不打一处来,这个丫头自进门那天起就不听管教,她原以为,这么长时间了,她的脾性会改一改,没想到她居然变本加厉,还想向小王爷告小姐的密,“来呀,给我狠狠地打,打到她说求饶为止。”
说完,领着丫头怒气汹汹地离开小院。青梅瞟了瞟云彩,嘴角带着一丝愉悦的笑意,也跟在嬷嬷身后离去。
云彩紧盯着青梅,下唇已被自己咬破,鲜血直流,身体上的疼痛再怎么也比不上心里的疼,死亡她都经历过了,却万万没想到死里逃生之后面对的竟是背叛。她紧握双拳,自动趴到了长凳上,等着受刑。
“做下人的就拧不得,到现在你还不知道?”一个仆役压着云彩的身子,另一个仆役扬起手里的鞭子大声喊着,狠狠一鞭下去,抽在云彩的屁股上。
云彩受着,紧咬牙关,哼也不哼一声。
晨风微凉,元释渊走在晨雾中,眼睛盯着脚下的石板路,陷入沉思中。昨日,他派人监视着太傅府的一举一动,发现范彩芙果然和那个姓柳的有联系,可是一路追踪,却因为那个丫头打断,他的行动已经打草惊蛇,如今,还得想法子引蛇出洞。
元释渊抬起头,回过身,又折回太傅府。
太傅府里,范太傅已进宫上早朝,老夫人身体不适仍未起身,范小姐也躺在床上。元释渊摇摇头,他每次来这太傅府都见不到一个真正能说话的人。
“小王爷,请喝茶。”一个丫头满脸带笑直视着元释渊,承上了一杯茶。
“青梅?”元释渊轻挑剑眉,将心里的反感压下。
“您记得我的名字?”青梅笑着,大胆地瞧着元释渊,小王爷真是越看越英俊,“小王爷,您这么早就赶来了,还没吃早饭吧?”
元释渊点点头,环视范彩芙房里的丫头,竟没有他熟悉的身影,他的心里忽然莫名的失落起来。
“嗯哼!”房里的寝帐后一阵轻咳,一个有些沙哑的娇声传来,“小王爷,是什么风让您一大早就奔我这来了?”
“昨天没见到小姐,实在心有不甘,所以今天就来守株待兔了。”元释渊的声音冷清,不带一丝感情。
“是吗?”范彩芙轻笑,“小王爷一定要把彩芙娶进王府吗?”
元释渊没有回答,他在小厅里看了看,第一次注意到他身后的墙上挂着的一幅画,画上,一个美貌女子亭亭玉立,手持一朵红花,低垂着眼,满面愁容。
“范小姐,这画中人是?”元释渊问着,脑海里却忽地浮现出一个人的面容,那低垂的眼空洞茫然,像极那个人,美而悲伤,实在让人心中一痛,只想把她拥进怀里好好呵护疼惜。
“这是我想象的崔莺莺。”范彩芙轻移莲步,从房中走出,来到那幅画面前。
崔莺莺?元释渊看向她,他第一次正视她的脸,确实美得不可方物,只是她的脸上带着一抹难以消散的轻愁。
“爱而不能厮守,莫不是这世上最痛苦的事?”范彩芙迎着元释渊的眼,两人对视着。一般的男子,看到她脸上都会有惊艳的表情,而他的表情竟是冷漠的。
以崔莺莺自喻,她和那个姓柳的必定情意笃深,元释渊轻笑,一个计谋浮现脑中,“范小姐放心,嫁给我你不会痛苦。”
相对无语,他和她,早已站在不同的轨道上,为何还要绑在一起?
“啪!”“嗤!”一个声音一阵抽气声,后院里,一群丫头婆子仆役凑在小院的角落里,瞪着大眼看着院中央正上演的刑罚。
云彩嘴里流出的鲜血滴滴落地,身后的鞭子仍挥舞着,但力道已小了许多,动作也慢了下来。她已经不记得到底挨了多少下,疼痛一阵又一阵,咬噬着她的心,她的眼前一阵阵的发黑,在她快晕过去的时候,又一记鞭打又把她从黑暗中拉回,如此反复着,将她的心神分裂。
“别打了!别打了!”不知是谁大叫着,然后看到有一个丫头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府里要办喜事了,可不能见红。”
拿鞭子的仆役喘着气,没有停手,“谁说的?嬷嬷没下命,哪敢停手?”
“就是嬷嬷说的,太傅大人一会就回来,要是见着这个丫头,你可就完了,这可是不吉利的。”丫头急忙解释着。
“到底要办什么事?”仆役终于停了手,不耐烦地擦擦头上的汗。
“小王爷要来府里提亲了,咱们小姐要嫁人了!”小丫头说完又往回跑。
众人议论纷纷,不一会就散了开去。
他要和小姐成亲了!为什么?为什么知道小姐和那个男子私会,还要娶小姐?不管如何,她不该哭的,眼泪怎么不听使唤地往下掉?心上,疼得她不由得蜷缩着,他到底是那天上的月亮,即使看上去如此接近,却始终是她够不着的。
云彩的屁股上已经皮开肉绽、血肉模糊,她挪动身体,想要站起身,可是身体太疼,没有进食,手也没力气,就这样从长凳上摔落到地上。一个滚身,触动伤口,她疼得终于惊叫出声,久久的,陷入了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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