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邓云准备下碗面吃,一张纸从后面飞落在案台上,他捡起来一看是电影票,木桃正面无表情地靠在门上。
她皱皱眉道:“怎么每天吃面?”
邓云道:“这是?”
“请你看电影。”
邓云道:“不去。”
木桃挑眉道:“带你去做业务也不去?”
离上次事情发生已经过去了一个月,他当然知道木桃说的业务是什么,只是……
“你不是说不用我帮忙吗?”
木桃道:“带你去熟悉一下流程。”
邓云俊俏的脸上顿时一阵抽搐,那么玄幻的事还有流程?
“你先吃早餐吧,我等会来找你。”
声音传来,人早已远去。
吃完早餐,邓云用围巾把自己围得严严实实,反观木桃,还是一袭素色的旗袍,化了淡妆。
邓云道:“你不冷吗?”
木桃道:“你是不是觉得我这样很怪异?”
邓云点点头。
“借我一件衣服,我都是旗袍。”
邓云回到房间把一件羽绒服拿给木桃,问她:“你以前冬天是怎么过的?”
木桃拉上拉链,道:“我不畏寒,而且我很少出门。”
邓云道:“你一直一个人吗?你的家人呢?”
木桃道:“嗯,没有家人,就我一个人。”
邓云没有继续这个问题,而是问她为什么要去看电影,她说就是想看了,问她为什么拉上他一起去,她则说,一个人看电影多没意思多孤单啊。他很想问问以前一个人看电影怎么就不觉得孤单了。想想还是算了。
看着那个女人,第八次撞在旋转门上,他终于知道她为什么要带他一起了,她以前应该从来都没有来过电影院。从怔愣中惊醒,迎着那些偷笑的目光,牵着她进了影厅。
取票,买饮料,爆米花,邓云很自觉地一一做了,他怕她等会把取票机砸了。
“这个是什么?太甜了,我不要。”
邓云:“……”
他以为女生都喜欢爆米花。
等了十几分钟,电影开始,领着她找到位置坐好,看着诺大的影院一排排空座位,想来他们包场了。
一个穿着碎花裙的女生在电影开始几分钟后进来,坐在了第一排中间,而他们的位置是四排六座,隔着几排的距离。
邓云撇了一眼,就看起了电影,这部电影是讲消防兵的,看了一大半身旁都没有发出任何动静,他扭头一看,居然睡着了。
“……”
他想问她电影都快结束了,要完成的业务是什么。
细细的抽泣传进耳中的时候,他正在想要不要摇醒她,他有些诧异地看向第一排那个肩膀微微耸动的女生,不会吧,这么玻璃心?电影已经播放到主角为了灭一场企业大火牺牲,在邓云看来,虽然壮烈,但毕竟只是一部电影。
“喏,给你一个摆脱单身的机会,去安慰一下前面的美女。”
木桃将一块手帕递给他,示意他上前去,但他只在黑暗中剜了她一眼。
他可不想去安慰一个女生的少女心,这要弄不好,是会有麻烦的。
“去吧,她的丈夫三个月前牺牲了,消防员。”木桃沉声道,“看到她的包了吗?里面装了一瓶安眠药,她打算今天晚上服药自杀,可她已经有四个月的身孕了。”
邓云道:“我们应该报警。”
木桃道:“去吧,跟她说说话,我能解决。”
邓云扯过手帕,绕到第一排,那个女生正在默默流泪。他把手帕递给她,在她旁边坐下。她道谢的声音已经沙哑,荧幕上的光时不时打在她脸上,已经成了个泪人。
邓云斟酌道:“等会有时间吗?请你喝咖啡。”
她略思索,拒绝了他。
“那真是遗憾,还以为同是天涯沦落人,看来你只是被电影感动了而已。”
女生用手帕擦擦脸,情绪稍微有点平复,她道:“你为什么这么平静?”
“那能怎么办?活着的人总要活下去的。”
灯光亮起,邓云眯了眯眼,电影结束了。
木桃伸伸懒腰,站起来道:“不喜欢喝咖啡,要不要喝茶?”
女生转身看到木桃正微笑地看着她,那个女人,就站在那里,逆着光,她不慌不忙,什么都没有做,给她的感觉就是她像是不属于这个时代。
“我这茶有很多作用哦,可以降火明目,最主要是能通灵哦,要不要跟我去试试?”
女生忘了说话,她惊讶于那个女人竟有一种让她无法拒绝的魔力。
她想拒绝,因为她晚上还有要事。
木桃在她呆愣时已经踱步到她身边,看到她泛红的眼眶,轻轻叹了口气。
木桃道:“赵筱筱小姐你好,我受未亡魂所托,前来见你。”
赵筱筱犹疑道:“未亡魂?”
木桃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对,未亡魂,杨迟。”
赵筱筱在听到那个名字时,身体往后倒退一步差点跌倒,邓云急忙去扶,木桃比他快一步,抓住了她的手。
电光火石,她的手,让她看到了他。
木桃在她吃惊的眼神中放开了她的手。
赵筱筱失神道:“他在哪里?”
木桃道:“跟我回去,我可让你们相见,了他遗愿。”
三人回到木桃客栈,木桃带着赵筱筱去了藏书阁,叫邓云准备两杯茶过来。
邓云泡好茶端上阁楼,两人已在矮桌上坐好,赵筱筱已经平静下来了,他放下茶,自己找了个角落坐下,木桃没有阻止他。
赵筱筱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她放下茶杯,道,“茶喝了,我没有看到他。”
木桃笑笑,也饮了一口,“这茶只是一个引子,关键在我。”
邓云听她说茶是引子,白了她一眼,怎奈人家压根不看他,算了,安安静静看吧。
赵筱筱问:“那我应该怎么做,你才会让我看到他呢?”
木桃放下茶杯,脸色异常严肃,不见刚才的和睦,她冷冷道:“我见他脸上有一个巴掌印,是你的吧?”
赵筱筱听到她这么说,一时情难自控,泪如泉涌般落下来。
木桃见此,无奈叹口气,道:“你放心,他并没有怪你,只是他只跟我说帮他找到你,其他的并没有多说,所以你要把你们的事告诉我,我才能帮到你们。”
赵筱筱擦掉眼泪,哽咽道:“对,他不会怪我,是我不好,与他最后一次相聚还和他发脾气。”
木桃若有所思,等着她接下来的话。
赵筱筱道:“那天是我第三次和他发那么大的脾气,我想让他辞职,他当时正在安慰我,但没有提辞职的事,我气得打了他一巴掌,那是我第一次打他,打完后他就接到紧急通知,港口一家企业起火,他走的时候没有跟我说一句话,如果知道那是最后一面我一定不会那么冲动,我还没有告诉他我们有孩子了。”
邓云听到这里,微皱眉,三月前的那场大火他知道,消防员扑了一夜火势并没有消散,整个岳市人人自危,他当时还在想要不要留下什么遗言,终于在凌晨的时候传来消息火灭了,但牺牲了十九位消防员,举国哀痛,但三个月过去了,留给那十几位消防员家人的只有绝望。
他打量着不远处那个柔柔弱弱的女子,看到她轻轻抚了抚肚子,露出一个幸福的笑容,温柔道:“我跟迟子结婚三年了,决定今年要孩子,他如果知道了,一定很高兴,但是孩子啊,你爸爸永远也回不来了。”
赵筱筱与杨迟初见是在高中时期的一场聚会上,翩翩少年骑车而来,从此她的眼中心中装的全是他。少女心事重,担心惹人厌,做什么畏畏缩缩的,情书写了一封又一封,偶遇了一次又一次,都没有把告白的话说出来。
高三毕业,她以为这场荒唐的暗恋要在青春的末尾留下遗憾了。
班级毕业晚会,她点了一首伤情歌,打算祭奠远去的爱情。还没等到开唱,KTV门从外面打开,一个男生在一众起哄的声音中走了进来,他当着在场的同学,老师,关了音乐,拿过她手里的话筒,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赵筱筱,我杨迟喜欢你三年了,你有没有一点点喜欢我?”
有什么在脑中炸裂,她失了言语,脸颊通红,她在全场瞩目中点了下头,那个少年高兴得难以自已,竟在起哄声中将她抱了起来,转了几圈。
她曾无数次庆幸自己喜欢的人刚好也喜欢他,之后他们两个上了同一所大学,感情深厚,商量一毕业就结婚。大学毕业,杨迟参加大学生士官选拔,本来是抱着试试的态度,但是他被选上了。
杨迟拿着入伍通知书来找她的时候,她第一次跟他发了脾气。
杨迟像是做错事的孩子坐在那里等她气消,她看着他的样子,也有些不忍心,就走过去,摩擦着他的手掌,用商量的语气道:“迟子,不要去当兵,我们就快要毕业了,我们说好一毕业就结婚的。”
杨迟沉默半响,她以为他会像往常一样跟她说好,但是出乎她意料。
“筱筱,你能不能等我两年,两年后我就来娶你。”
不欢而散,晚上她跟他说了分手,手机关机,第二天一早就离开了学校。
木桃挑挑眉道:“你为什么反对他去当兵?男生的梦想都是能够穿上军装,你不是应该支持他妈?”
赵筱筱道:“我也不知道,像是宿命般的,那个时候看着他的入伍通知书,我仿佛就预想到了他以后会发生的事,所以我想用分手逼他一把。”
木桃道:“他没有答应你?”
赵筱筱道:“对,他只说让我等他,就入伍了。”
她一毕业就找到了一份不错的工作,但赵迟在她生活中也彻底消失。
第二年过年回家,和父母逛街的时候,她终于见到了心心念念的人,他好像长高了,但是更黑了,身材魁梧,充满阳刚之气,她只看了一眼,就红了眼。
他也看到她了,和她对视了一眼,就朝她走了过来,她并没有沉浸在情绪里很久,因为父母还在身边,她以为两人一年多没见就要擦肩而过,有些伤感,他们已经分手了。
“伯父伯母,你们好。”挺拔的身影立在他们面前,居然在跟她的父母打招呼。
父亲和母亲奇怪地跟他寒暄几句,就问他是谁。
他有些腼腆地开口道:“我叫赵迟,是筱筱的男朋友,这么久都没有来拜访你们,还望你们不要怪罪。”
他这话一出口,两位像被雷劈了一样,他们家女儿什么时候谈恋爱了?怎么他们都不知道,这个小伙子看起来不错啊,怎么没有告诉他们呢?早知道这样,还安排什么相亲啊。
她盯着二老探究的目光,没出声,算是默认了。赵迟惊喜地跟两位老人寒暄几句,就拉着她跑了。留下他们乐呵呵地在那里探讨。
那天赵迟拉着她跑了大半个城市,终于在她忍不住说出跑不动了之后把她背了起来。
那个已长成大男人模样的男孩一路上异常激动,说他在军营训练的同伴,说他的教官,说训练场上的太阳,说他怎么从一开始的菜鸟变成如今的样子,像要把这一年中的所有都说给她听,她就静静地听,也不插话,最后他说,他还有半年就退役了,他一退役就会来娶她。他们两个人心照不宣地没有提分手的事,最后分开的时候,他道:“瞧我太兴奋了,都没有问你这的事,你可以跟我说说你的事。”
她道:“我就一件事,那就是想你。”
木桃见她泫然欲泣的神情,道:“休息一下吧,你平复一下心情。”
她闭上眼,须臾睁开,道:“我没事,这些事情虽然于我而言是无法复原的疤痕,但也是如今仅剩下的和他有关的了,况且,我想要快点见到他。”
半年后,杨迟退伍,迫不及待地来她家里提亲,双方父母都很满意,于是就把婚期定下了。杨迟每天都来接送她上下班,周末一起去看电影,去旅行,他积极地要融入她的社会。两人像是回到了学生时代,又或者真正的感情本身就是坚不可摧的。
结婚日期越来越近,她忙前忙后却又不知道在忙什么,每天焦头烂额,最后她吃惊地发现,她患上了婚前恐惧症。
她那时候也不知道杨迟在忙什么,直到婚前最后一天,他把消防员聘书放在她眼前。
她问他:“这是什么?”
杨迟当时很高兴,眼睛里亮晶晶的,他道:“消防员聘书。”
她道:“我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好像发现了她心情不好,眼光暗淡下来,道:“筱筱,你知道吗?入伍后,我做梦都想当一名消防员,现在终于可以实现了。”
她道:“你说你做梦都想做一名消防员?那你有没有想过我?”
他微怔,道:“筱筱,你放心,我一定会很小心的,现在的消防器材都得到了升级,消防员的安全相对来说,已经有保障了。”
她怒急,道:“有保障?杨迟,你居然跟我说消防员的安全有保障?”她转过身背对着他,继续道:“如果你执意做这什么消防员,那我们这婚就不用结了,我不想年纪轻轻就当寡妇。”
见她又停下来,木桃替她将茶水续上,问道:“你们后来还是结婚了?”
她抿了口茶道:“怎么可能不结,我那么爱他,当时我的确很气愤,觉得他没有考虑过我,就想着回去跟父母商量,要不还是算了,主要还是想通过这样逼他不要做这份工作,但是他阻止了我。”
木桃道:“哦,他如何阻止的?”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道:“我打开门的时候,他从背后抱住了我,那个时候我的心不知道怎么就软了,他一再跟我保证会保护好自己,我能怎么办呢?谁让我爱他呢。如果早知今日,当初就不应该心软,答应了他。”
木桃道:“你们最后一次吵架就是三个月前吧,那时候突然爆发火灾,你不想让他去。”
她目光目了片刻,几行清泪落了下来。
木桃道:“你的丈夫,他是英雄。”
她抹掉眼泪,道:“我不想要他变成英雄,我只希望他好好活着,消息刚传来那会,我跟公公婆婆彻夜未眠守着电话,当知道火被扑灭的时候我们都松了一口气,告诉我们消息的是我老公的队长,当时公公听到这个消息突发脑溢血,进了医院,抢救了几个小时才醒来,那个时候,我根本就没有悲伤的时间,浑浑噩噩地办了葬礼,走出墓地时,看着身后密密麻麻的墓碑,我悲从中来,我的杨迟,再也不会回来了。这场病突如其来,我在医院躺了一个多月,这期间各色各样的人来看我,有杨迟的领导上司,他的同伴,还有很多陌生人,他们看我的眼神无不带着怜悯,他们都跟我说杨迟是英雄。我的公婆和父母则日夜轮守着我,让我心宽,逝者已逝,活着的人要好好活着,何况肚子里还有一个小生命。”
木桃道:“小姑娘,好好活着吧,这样,你的丈夫才会入土为安,你一日不振作,他便游离于世间一日,为了他好,你要好好活着。”
她不答,安静了会道:“我可以见他了吗?”
木桃耸耸肩,道:“当然,他一直在这里。你闭上眼睛,我走了你再睁开。”
木桃见她依言闭上眼睛,右手从她眼前晃过,起身,看到角落的邓云正看着她,她递了个眼神,示意可以走了。
关上门,邓云追上木桃,问道:“我们真的走了?”
“人家夫妻两口子夜半蜜语你也要听?”
“你不怕她在里面服药?”
“说的也是,要不你在这里守着?”
“那你呢?”
“我又不担心她会自杀。”
邓云心道,你都不担心我还担心个什么,又不是我家客栈,他道,“那个消防员真的在那里面?”
木桃站在院子里回头看屋内,淡淡道:“瞧,他们不是已经见面了吗。”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喂,”邓云叫道,“那些故事你其实都知道吧?那你为什么还要她说出来呢?”
木桃顿下,飘渺的声音传来,“一个人心里藏着事,就要想办法让她说出来,这样才能真正帮到她。”说完大步流星走了。
邓云站在原地沉思,回头看屋内就一个影子印在窗纸上,想着木桃的话,瑟缩了一下脖子,飞也似的离开了。
邓云第二天天没亮就起床了,看一眼时钟也不早了,赶去藏书阁看到木桃跟赵筱筱都站在院子里。
赵筱筱道:“木先生,谢谢你。”
木桃道:“不用谢我,其实你是支持他去做消防员的吧?就像你当初阻止他当兵入伍只是一时间想到要分开才会接受不了,才会阻止他。”
她笑道:“是的,只要他想做的,我都支持。”
木桃道:“回去好好生活吧。”
赵筱筱笑道:“会的,我会好好把孩子养大成人的。”
木桃嗯了一声,把一个护身符递给了她,叫她在孩子出生的时候给孩子戴上,会保平安,她道完谢,就走了。
邓云见她音容笑貌已没有昨晚的颓靡不振,不由暗暗称奇。
木桃见到他,对他道:“怎么样?熟悉客栈业务了吧?”
“嗯,就是做魂魄生意呗。”
木桃闻言,挑眉一笑,道:“说的没错,但是,我可不只做魂魄生意,生人的生意我也做。”
“你是本地人吗?”
“本地人?不,对于我来说四海皆可为家。”
“你倒是悠闲的很。”
木桃笑道:“人生得意须尽欢,走,请你喝烧酒。”
“烧酒?哪有?”
“跟我来。”
木桃带他来的是一处地窖,他闲逛园子的时候没有发现还有这么一个地方。
下到里面,见惯世面的他也被那望不到头的藏酒惊了。
木桃拿出酒具看到邓云还在那里发呆,招呼他一声,他才走过来。
他道:“这些酒看着有些年代了。”
木桃道:“嗯,各朝各代的好酒这里都有,我已经很久没来了,对了,你等会抱一坛女儿红出去,等到赵筱筱生产的那天给她送过去,就当给她贺喜了。”
邓云嗯了一声,就没再说话,安静地看着她放好酒具,点火煮酒。
酒窖外飘起了小雪,窖内两人对饮无话,美酒消愁愁更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