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义山回到家中,其母在织毛衣,告诉他厨房有饭菜,没吃的话自己热一下。其母似乎没别的可干,时时刻刻都在织毛衣。从春到夏,从秋到冬,一年四季,寒暑不辍。李义山在沙发上坐下,准备跟其母摊牌。电视上在演肥皂剧,现代题材,婆婆和媳妇吵得不可开交。李义山盯着屏幕,不知该如何开口;即使开口,亦不知从何说起。这两天发生了太多事情,不要说是上了岁数的老娘,就是他本人,亦感觉如梦似幻,跌宕起伏,太多不真实的体会。在所有这些事情当中,又没有哪一件是可以轻松启齿的,这令他感到十分为难,但主要还是胆怯。
“昨天晚上去哪疯跑了,怎么整宿不回家?你现在翅膀硬了,连你妈也不管不顾了。”李母一直在看电视,目不转睛地对他说。
“哪有,看你说的。不管谁也不可能不管你,我这么孝顺。”换作平时,这样的教训又会在母子之间掀起一场不大的风波。但是今天,因为知道接下来会有暴风骤雨袭来,李义山竟身不由己地撒娇,专拣好听的说给其母。
“少跟我来这套。你哪去了,从实招来。”其母笑呵呵地说,看来儿子撒娇还是管用的。
“我……”他想说,昨晚跟卢泾他们在一起喝酒唱歌,抑或跟李氏兄弟在网吧打游戏,这都是事先想好了的托词。可是不知为什么,看见那来回穿梭的毛衣针,还有那卷成圆球的毛线,他竟说不出口了。他以前也撒过谎,在很小的时候。那时其父已经亡故,他的调皮令其母大动肝火,狠狠地揍了一顿,一边揍一边哭,骂他不争气。这些十几二十年前的往事,这些从来不曾被记忆翻开的旧日的相册,在这一刻不知为什么全都涌上了心头,变得鲜活起来。他盯着她那双饱经风霜的来回忙碌的双手说:
“你的手怎么了?”
他看到她手上有一道新添的伤口。
“粮房门坏了,我拽锁头的时候手被铁丝划了。”她自己不觉得这是个大事,轻描淡写地说。
“这种事以后我来干。你说你本来干不了,还偏要干,尽给自己找事。”
“你就是个说嘴的。你连家也不回,我去哪找你干?”
“你不能等我回来再弄吗,什么事情那么打紧?”
“等你回来黄花菜也凉了。粮房里有几件不穿的毛衣,我寻思那毛线扔了怪可惜的,不如洗洗拆了织个坎肩什么的。”
李义山沉默半晌,终于横下心来,说道:“我找了个对象。”
李母的目光一下子从电视机转移到了他身上,说道:“谁呀?”
“你不认识。”
“叫什么名字?”
“姓王。”
“家是哪的?”
“本地的。”
“家里几个孩子?”
“独生子女。”
“父母是干什么的?”
“做买卖的。”
“做买卖……条件怎么样?”
“很有钱。”
“不好。”
“有钱还不好?”
“有钱人能看上你?”
“你别说,有钱人还真看上我了,是她主动追求的我。”
“她主动,她爸她妈可没那么主动。你要是找了她,以后有你的苦日子。这种事情,不如找个门当户对的,谁也不会看不起谁。”
“付出点代价也很正常,有舍才有得嘛。”
“你就看中她有钱?”
“人也很好,对我很好。”
“你哪美,人家为啥对你好,看中你啥了?”
李义山不高兴地说:“我咋就不值得她看中了,我有我美的地方。”
李母不屑地说:“你们老李家就没一个长得好看的。想当年头一次见你爸,第一印象就是这个人长得真丑。你一点都没象我,简直跟你爸一模一样,丑歪歪的。”
李义山笑着说:“我心灵美。”
“现在还有人关注心灵美?”
“咋就没有,可多呢。”
李母笑笑,没有再说下去。过了半晌,复又说道:“这姑娘在哪上班?”
图穷匕见的时刻到了,李义山不敢直视她的目光,心虚地说:“也在报社。”
“跟你一个单位,我咋没听说过有这么一个姓王的没结婚的?”
“不是我们单位的,是别的报社的。”
“哪个报社?”李母的神情变得复杂起来。
“晚报。”李义山也没鼓足了勇气就说出来了,情形比他想象得要容易。
李母说不出话来了,毛衣也织不下去了。“晚报?你脑子进水了找个晚报的,你令叔叔不得把你腿打断?”
“我找对象跟他有什么关系?我乐意找谁就找谁,那是我的自由。”
李母敏锐地察觉到这件事有些蹊跷,说道:“怎么回事,出什么事了?”
“我不在报社了,我到印刷厂了。”
其母惊呆了,大声说道:“什么时候?”
“昨天。”
“为啥?”
“因为我违背了令子直的命令,去参加了刘去华的葬礼。”
“你有病啊,违背人家的命令?那姓刘的是生你的还是你生的,值得你这么上心?”
“不是生我的也不是我生的,但我就是要去。”
“你还就是要去,你有理了还是立功了,还就是要去?”
李义山自觉理亏,对答不上来。
“就因为这个,还是有其他的?”李母的直觉告诉她这件事没这么简单。
“有啥其他的,无非就是令子直看我不顺眼呗。”
“令子直看你不顺眼?你们不是好好的吗,怎么他能看你不顺眼?”
“柳里娘你还记得吗,就是他婚礼上跟我说话的那个。”
“记得,怎么了,是不是让我说中了?我就知道那个女人是个害人精,瞅她长的那个样,一看就不是什么好货色。”
“令子直跟那个女人又好上了。”
“结了婚以后,令子直又跟她好上了?”
“是的。”
“你听谁说的?”
“还用听别人说?我亲眼看见的!”
“你在哪看见的?”
“在酒店,还能在哪?要是在别的地方,这样说可能是冤枉人家了;在酒店看见的,总不会是冤枉他们吧?”
“你去酒店干啥去了?”
“我也不跟你隐瞒了。我昨天没去别的地方,我去酒店了,跟晚报的王晏媄,我跟她上床了。出来的时候碰见令子直和柳里娘,两个人勾肩搭背的,绝对是鬼混去了。”
“人家鬼混不鬼混你别管,跟你没关系……就因为这个女人,令子直就看你不顺眼了?”
“好多事呢,一言难尽。”李义山不耐烦地说,嗓门比其母还高。“反正,他把我打发到印刷厂了,这就是他们一家人干出来的事。”
李母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一个巴掌拍不响,你也不是省油的灯。我就宾服了,那个女人就那么亲,不搭照她就不行,就心难活?再让你不懂事,再让你不省心,这下傻眼了吧?多少人眼巴巴地想找着这么一个靠山,你倒好,靠着大山还能绊倒,简直是蠢到了家。”
李义山赌气地说:“我用不着靠别人,我就靠我自己。我不仅要靠自己,还要把他们干的那些丑事都给他抖落出来,谁也别想好过!令子直和柳里娘鬼混的照片,我都拍下来了,我一会儿就给令子直他老婆发过去!”
李母气得浑身哆嗦,说道:“你给我住嘴,你这个混账。没有你令叔叔,能有你的今天?咱们娘母两个早就死在街头了。你能学那让农夫救了的蛇,反咬人家一口?老李家没这么忘恩负义的畜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