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吃了一阵,说的也尽是些无关痛痒的话题,牵扯到死去的刘去华,以及不检点的令子直。话匣子一打开,李义山便将编辑部那些人各自的事迹都讲给王晏媄听,尤其是那些特别可笑的。王晏媄听了果然受用,整整笑了一顿饭的工夫,连最爱吃的牛蒡都吃不下了。王晏媄没有主动跟他说的意思,他又很想知道,就只得开口去问她。
“说了,我回去就跟他们说了。”王晏媄一边吃东西,一边不动声色地说。
“他们怎么说?”李义山一脸焦急,又很难假装沉得住气,问道。
“没说什么。这件事我自己作主,他们不会干涉的。”
“就算你和日报的人在一起,他们也不反对?”
“不反对。我是晚报的,我爸我妈并不是,他们没有那么……刻板的门户之见。”
“那你的前男友呢?”
“你说他呀,”王晏媄不以为然地说,“早就分手了。再说,我都是你的人了,他也不会再死皮赖脸地缠着我了。”
“我都是你的人了”这样的说法,李义山很久都没有听到过了。以前听人这样说,也是在文艺作品里,年代设定通常都是很久以前。这样的话从她嘴里说出来,他不知自己应该作何感想,是高兴呢,还是为她的保守而感到可悲。过去和刘去华的交往让他意识到现代并不是一个时间上的节点,并不是因为生活在二十一世纪就必然的是一个现代人,不是这样的,王晏媄就是最生动的例子。他说:
“我打算今天回去把咱俩的事跟我妈说了。还有我来印刷厂上班的事,一并跟她说了。”
“她会接受我吗?”
“嗯……她不接受也没办法,反正你是我的人了。”
王晏媄笑了,笑得很大声。“那要是她不接受我,你会怎么办?”
“自古忠孝两难全。如果她不接受你,不勉强她,反正咱们又不会跟她住在一起。”
“在我和她之间,你选择我而放弃她?”
“我不是放弃她,而是尊重她。既然她不能接受,那就保持她的不接受好了,我也不能强迫她。”
“那要是她不让你和我在一起呢?”
“我尊重她,她也应该尊重我。我既然决定和你在一起,谁反对也是没用的。”
王晏媄是单纯的,对他的答复感到满意,便又说:“那你到印刷厂上班的事呢,她也能平静地接受吗?”
李义山笑笑说,“一个迭遭打击的人,是不可能平静地接受的,这两件事当中的任何一件都不能。所以我在想,要不要先隐瞒一件,只告诉她一件。不然的话,我怕她没办法一下子消化。”
“那你想好了吗,先告诉她哪一件?”
“没,我觉得我还是会都告诉她。我不善于撒谎,我不知道该怎么向她隐瞒,或者向任何人隐瞒。”
“以后你会变成令子直那样吗,背叛她的妻子?”
李义山料到她会这样问,便信誓旦旦地说:“当然不会。不是因为我不善于撒谎,而是因为我没钱去德仕詹。”
他的回答令王晏媄噗嗤笑了,白了他一眼。“那要是有钱了,你就去呀?”
“你知道我最喜欢中国作家的哪个譬喻吗?女人就像白菜下面的红烧肉,脱了衣服都是一样的。”
“好快的反应。”王晏媄喜滋滋地说,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这种被人崇拜的感觉,李义山好久都没有过了。呷了一口果汁,王晏媄继续说道,“那什么,明天我家办沙龙,很多人会来,你也来吧,顺便见见我爸妈。”
“明天就见你爸妈?”李义山惊道。
“怎么了,你不愿意?”
“不是不是,我没有不愿意。”李义山赶忙辩解。“我是觉得,这会儿就去见你父母,会不会有点早?”
“有什么早的?难道过几个月去,你就不是现在的你了?”
李义山笑笑,心想她说得对。“好吧,明天就明天。只是,沙龙是什么鬼?这都什么年代了,还有人办沙龙?”
王晏媄笑着说:“我家办这沙龙都多少年了,从我小时候就办。倒是人家也没有称之为沙龙,是我给起的名字。本来嘛,不管形式还是内容,跟沙龙都没有二致。不称为沙龙,又该称为什么呢?”
李义山笑笑,不置可否。美食,美酒,美人(情人眼里出西施),这样的夜晚不该辜负。从目前掌握的信息来看,作为一个结婚对象,王晏媄是十分理想的,因为她是少见的肯讲道理的女人。和这样的女人结婚,至少不会因为生闷气而得内伤。长期以来他的心里只有柳里娘,现在退而求其次,觉得也挺好的。有一个人爱她,有一个人他“爱”,这已经称得上幸运了。这样的生活让他觉得自己应该心怀感恩之情,感谢上天,感谢命运,感谢遇到的每一个人,不管这三者到底哪个真管用。
这一夜不可能再相拥入睡了,两人都有点难舍难分,不想道别。他们于是决定走走,沿着繁华的街肆,漫无目的地走着,聊聊共同关心的话题。但说来说去,似乎总没离了“情感”这个大方向。李义山没有将他暗恋柳里娘的事告诉王晏媄的打算,声称他一直把重心放在工作上面,所以一直单身到现在。王晏媄不信,说他在诗里明明向一个女子倾诉衷肠,要他交代那人是谁。他说那是修辞手法,并不是真的,所谓“衷肠”是他的理想抱负,而不是对任何具体的人的爱恋。王晏媄听他说得言之凿凿,也就信了,不再追究下去。她知道他有隐衷瞒着她,但她也没有固执地要求他一定要毫无保留地向她坦白,她知道那样做只会适得其反,并不能使他加深对她的感情。将心比心,她也不喜欢跟姑爷解释什么,他越是疑心重,她越是反感他。她没想总结什么爱的箴言,只是单纯地听从内心的召唤,把自己拥有的一切献给这个人,希望此举能赢得他的眷顾。而她也看出来了,这个人心肠软,她对他真心实意,他便没理由阳奉阴违。谁都不想被别人欺骗,不论男女。王晏媄因而庆幸自己没有看走眼,他值得她托付。
王晏媄走在路灯下,平举着两只胳臂,在马路牙子上走猫步。他曾见过柳里娘这样,被她燕好的样子所吸引;王晏媄这样做,尽管不像柳里娘那样婀娜妖娆,但也绝非邯郸学步那样难看。她没有前凸后翘的曲线,也没有欲拒还迎的眼神,但她有柳里娘没有的直爽,还有那雍容华贵的气质。他以为那是学问造就的,但实际上那是财富造就的。如果说柳里娘是青春靓丽的,那么,王晏媄就是高贵典雅的。李义山安慰自己,后者跟前者一样令人欲罢不能,甚至还要更胜一筹。不管从哪个方面讲,王晏媄都比柳里娘要强得多。得妻如此,他应该歇心了,不要再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心猿意马。
他们在路灯下接吻,旁若无人。她搂着他的脖子,紧紧地搂着;他抱着她的腰,觉得这要是一棵树的话年龄起码得十岁。嘴唇相接的时候,他闭着眼睛想,自己也忒世俗了些,长久地不能忘怀她在长相上的劣势。可他自己也不是美男子呀,人家也没有因此而对他有所保留。从她的表现来看,她比他投入得多,几乎是百分之百地忘乎所以。他有些于心不忍,觉得睁着眼睛接吻实在是不地道,便又闭上了。
她送他回家。到了他家楼下,她连安全带都顾不上解开,发动机都顾不上熄灭,便把自己丰腴而动人的双唇凑到了他的嘴边。他也不客气,照单全收,并还以热烈的拥抱作为回报。爱情总是升温得太快,稍不留神就已白热化。两个人当中,至少一个人的内心完全被对方填充满了;另一个虽没同步,但也进展迅速。他们互道晚安,她目送着他下车,直到他的身影完全被黑暗吞没,才依依不舍地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