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晚报那些蠢货见鬼去吧。”卢泾兴高采烈的程度也许是所有人当中最为夸张的。他就像是服用了禁药，四肢百骸每一个细胞都涌动着活力。他的话立即得到了其他人的响应，他们几乎异口同声地说：“对，让晚报那些蠢货见鬼去吧。”就连平日里从不人云亦云的李义山，也在人群中发出了自己的呼喊。只不过这一次，他的声音并不独树一帜。刘去华没有被这简直可以用“豪迈”二字形容的场面冲昏了头脑。令人颇感意外的，他此刻异常冷静。因为冷静，他没有和其他人一同高喊二叫，但也并非无动于衷——他怎么能在令子直检验每个人成色的时候不有所表示呢？他还没有那么蠢，也没有那么决绝。但同时，他也很清醒地意识到，对于晚报及其领军人物李文饶，他是有若干同情的；此外，还有若干感激。毕竟，晚报做了刘去华想做但在日报施展不开身手的事；毕竟，是李文饶力排众议将当年的工部文学奖授予了他，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角色。于是，没有同仇敌忾之感的、自发选择了被边缘化的刘去华，举着他的酒杯，做出一副与君共勉的样子，却没有产生实实在在的归属感，仅仅做了个微笑的表情。他就好像是在嗫嚅似的，声音低到不能再低，像是在重复着卢泾那气壮山河的宣言，但又好像不是。好在并没有人关心他此刻的表现，因为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令子直身上。这个自认为生就一副领袖气概的年轻人，当仁不让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带着几分醉意、几分诗意以及几分得意，睥睨着在场的其他人。如果换成刘去华，此情此景，吟哦几句格律诗是必须的。就是换成李义山，这也是必须的。但既然是令子直，那就不行了。他也的确有着强烈的想要抒发胸臆的愿望，可就是抒发不出来。借他人之酒杯浇胸中之块垒不成立，用本人之酒杯浇胸中之块垒也不成立。当时的情形就是这样的。
而后，见东道再没有任何抒情的或叙事的想法，大家便坐下了。坐下之后，交头接耳就开始了，觥筹交错也开始了。如同刚才那样的同袍一心的场面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两两成群的“分组讨论”。话题也千奇百怪，从“那个副本如何打怪升级最有效”到“昨天那个刷屏的跳楼视频到底是不是本地的”，五花八门，不一而足。刘去华挨着令子直，他意识到有必要表现得殷勤一点，便说：“主任，听说你快结婚了，恭喜啊。”
令子直义正辞严地说：“说过了，别叫我主任，叫我子直，或者小令，都可以。”说完，他痛快地干了一杯酒。
刘去华不由地笑了，说道：“对对，你看我这个记性，过目辄忘。”
令子直此时已经不甚清醒，一半是喝酒醉了，一半是被自己的发言陶醉了。“结婚是快了，可兄弟心里苦啊。没办法，家里催逼得紧，不结不行。人家都说，到了什么年纪就要干什么年纪的事。我以前不以为然，现在也不得不就范了。”说完，又干一杯。
这种话题对仍旧单身一人的刘去华来说毫无吸引力可言，可谁教他开了这个头呢？“结婚是一件好事啊，可喜可贺。房子装修好了吗，饭馆订了吗，日子选好了吗？”都是些不咸不淡的废话，如果能不说，刘去华宁愿不说。
在酒精的作用下，令子直显得格外高兴，可一张嘴却立即变成了倒苦水。“别提了，简直能把人烦死。问她装修成什么样，她说随便，你看吧；等我装修出来了，她又说这个地方弄成那样的就好了，这个门弄成推拉的就好了，这堵墙打掉就好了，这个大理石弄成深色的就好了……我都要被她烦死了。刘哥，咱们既然是兄弟，我跟你有啥说啥。你还没结婚呢吧？”令子直酒瘾大得惊人，一杯接一杯地干，毫不含糊。在得到对方否定的答复之后，令子直捋直了舌头继续说道：“我就记得你没结嘛。你看我这个脑子，还行吧？这么多年不见，你什么样我记得可清楚呢……咱们刚才说啥来着？”
“你快要被她烦死了。”
“对对，我快要被她烦死了。还是不结婚好。一个人多自在呀，放着自在的生活不过，偏要给自己找罪受，你说我图什么呀？这也就是为了给老人一个交代。我爸都那么大岁数了，再过几年就该退休了。你说，要是到时候家里头没个逗他玩的，他得多寂寞呀？我岁数不小了，也懂事了，知道心疼父母了。过不了多久，自己就要当父亲了。过得太快了，一眨眼都三十了，我还什么也没干呢。”一斤白酒下肚，令子直仍然没有停下的意思，又拧开一瓶。
冗长的内心独白令刘去华无比反感，可他硬是强迫自己假装出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耐心地听令子直说完。可是令子直似乎并没有闭嘴的打算，他就像是一座憋屈了很久等待泄洪的大坝，好不容易迎来了这一天，绝不轻易关上闸门。剩下的那些人情况都差不多，不是在称兄道弟，就是在推杯换盏，没有一对不是热火朝天的。酒喝得快，时间流逝得更快，尤其是让人感到快乐的时间。转眼已经到了二十二点，考虑到令子直明天还要继续扮演监工的角色，李义山提议大家把杯里的酒喝完就结束吧。早就“思妻心切”的卢鄯头一个响应了他的提议，着急回到游戏当中巩固统治地位的李氏兄弟也表示赞成，赵皙没有发表意见，令子直已经不省人事，刘去华从养生的角度出发也同意散伙，唯独意犹未尽的卢泾提议再到夜总会玩一会儿，难得大家这么高兴，他请客。众人则纷纷表示这不是谁请客的问题，时候不早了，再加上令子直已经那样，回家是最优解。卢泾翻了个白眼，不再和其他人交涉，默默地穿起了衣服，一边穿一边说：“又不是你爹，用得着这么上心？”他当然是在说李义山。虽然声音很小，但屋里的人都听见了，包括李义山本人。令人惊奇的是他没有做出任何反应，只是假装没听见而已。在这样险象环生的处境当中，要是不会假装，日子不知道得有多难过。刘去华想。
李义山架着令子直走出了雅间，因为要结账，他依依不舍地把令子直交给李氏兄弟照料，这才来到了吧台。吧台这边正在接待一位顾客，李义山一瞧，不是别人，正是报社同事、社长牛思黯的公子牛表龄。正在操作手机的牛表龄也看见了李义山，便主动打了个招呼。“就你自己，还是跟别人来的？”
李义山说道：“好几个人，我们部门都来了。”
“是吗，怎么没看见他们？”
“都出去了，我来结账。”
这个牛公子脑子不甚灵光，报社的人私底下都开玩笑地说他缺根弦儿。显而易见的事实看不见，李义山心里不由地想起了众人对他的差评。可这样的人不能得罪。正因如此，李义山才继续说道：“你呢，跟谁来的？”
“跟我对象来的。”牛公子“义薄云天”地说，就好像他有对象这件事和某个超级英雄拯救了地球一样令人由衷地钦佩。
李义山心里不由地好笑，但表面上却做出一副好奇的样子，说：“谁呀，我认不认识？谁家闺女这么好命，能得到咱们牛大少爷的垂青？”
听了这话牛公子愈发得意了，辫子都要翘到天上了。“财务科的柳里娘，你认识吗？”
柳里娘，这个名字从牛表龄嘴里说出的那一刻，李义山感到浑身上下就像被电流击穿了一样。“柳里娘，财务科的柳里娘？”
牛公子期待的就是对方一脸错愕的反应。如今他得逞了，愈发自豪了起来。“可不是吗，正是咱们报社第一美人柳里娘。”他以为李义山惊得连嘴也合不上是被他抱得美人归这件事给震撼了，然而实际情况却不是这样的。李义山之所以错愕，乃是因为柳里娘的前度不是别人，正是令子直。当年两个人好得跟什么似的，可惜最后还是没能走到一起。现如今，令子直即将组建自己的家庭，而柳里娘也向前看了。据说在结束与令子直轰轰烈烈的恋情之后，柳里娘很快就投入了新欢的怀抱，但好景不长，过不多久就散伙。就像是受到了诅咒似的，这种戏码在柳里娘身上不断地、反复地上演，她也从一个妙龄少女变成了半老徐娘。也许正是因为年龄越来越让她没底气的缘故，柳里娘才不顾旁人的说三道四而同意和这个蠢材拍拖吧？李义山心想。但牛表龄这个家伙也未免太差劲了，作为和刘去华一个战壕里面摸爬滚打的战友，虽然是心智不健全的战友，也不该做出这样不仗义的事来。但既然他脑袋不甚灵光，也许并不懂得应该避免犯下这种违背道德律令的错误。但不管怎么说，事已至此，称他们二人为一对狗男女也不算刻薄。好在令子直已经昏迷，看不见这种场面，要是看见了，还不得气坏了？
付款成功之后，虽然李义山连一句多余的话都不想和牛公子说，但还是出于礼貌向对方道了别。牛公子那边则不知遇到了什么麻烦，他索要的那张发票好赖打印不出来。李义山匆匆走出餐厅大门，心里惦记的完全是当下不能自理的令子直。可非但令子直不见了踪影，就连其他人，也都不见了踪影，只看到在路边的一株柳树下，在那夜皎洁的月光里，站着那个名叫柳里娘的女郎，一只手扶着树干，绕着那树打转。说楚楚动人也好，说风姿绰约也好，总之那是个好看的场面。
